亲,欢迎光临读趣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斜谷出口往南约三十里,阳安关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扼守在沔水与丛山最狭窄的咽喉之处。关城依山傍水而建,墙体是用附近山体开凿的巨型青石垒砌,历经风雨战火,呈现出一种黑沉沉的色泽,上面布满了苔藓和旧日箭矢留下的斑驳凹痕。关楼高耸,猎猎飘扬的“汉”字大旗与“傅”字将旗,在关外吹来的、带着隐隐土腥气的风中剧烈抖动着。

关楼之上,讨寇将军、假节,阳安关守将傅佥,正手按剑柄,凝望着北方。他今年刚满二十五岁,面容还带着些许年轻人的锐利,但眉宇间却已沉淀下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坚毅。这沉稳,源于其父傅肜夷陵殉国的忠烈家风,也源于霍弋多年的悉心栽培,更源于陛下在兴元府大殿之上,那掷地有声的“关在人在”的重托。

他的甲胄擦得锃亮,但关节处难免有磨损的痕迹,这是常年戍边刻苦操练的证明。秋风卷起他猩红色的披风,也送来了远方逐渐清晰的、闷雷般的声响——那不是雷声,是无数脚步踏地、车轮碾过地面、以及金属甲叶摩擦碰撞汇聚而成的,大军行进的声音。

北方的天际线上,先是出现了一条蠕动的黑线,随即,这条黑线如同不断扩散的潮水,缓缓铺满了整个视野。旌旗越来越多,如同冬日里一片突兀生长出来的森林,魏军的“钟”字大纛和各式将旗在风中招展。枪戟如林,反射着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寒光。队伍扬起的尘土,形成巨大的黄云,缓缓向关城压迫而来。

二十万大军所带来的视觉与心理冲击,是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的。关墙上,一些初次经历此等阵仗的新兵,脸色不由自主地发白,握着长矛或弓弩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傅佥敏锐地感觉到了身后士卒们的紧张。他没有回头,声音沉稳而清晰,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沙和远方传来的喧嚣,传入附近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看到了吗?那就是魏狗!三年前,钟会带着比这更多的人马,也未能踏过阳安关半步,最终埋骨陈仓!今日,钟毓小儿,不过是重蹈其弟覆辙!”

他的话语中没有激昂的煽动,只有一种基于事实的、冰冷的自信。“我们的身后,是汉中,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陛下!吾等受国厚恩,今日,正是以命相报之时!诸君,随我傅佥,守此雄关,让魏狗的血,染红这关前的每一寸土地!”

没有慷慨激昂的回应,关墙上的老兵们只是沉默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中的恐惧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新兵们受到感染,也慢慢稳住了呼吸,将身体牢牢钉在垛墙之后。

傅佥微微侧头,对身旁的副将,也是他极为倚重的搭档成藩低声道:“按预定方案,各就各位。弩手上墙,滚木擂石就位,检查火油、铁汁。告诉弟兄们,沉住气,听号令。”

“诺!”成藩抱拳,迅速转身传令。整个关城,如同一部精密的机器,开始高效而沉默地运转起来。

魏军并未立刻发动进攻。大军在关外五里处开始扎下连绵营寨,沟壑纵横,栅栏层层,显示出钟毓虽然求战心切,但基本的谨慎并未丧失。随后几日,魏军派出小股部队,试探性地靠近关墙,测量距离,勘察地形,偶尔也会向关上抛射箭矢,进行骚扰。

傅佥命令守军以强弩还击,但并不暴露全部火力点,尤其关墙上那些以牛筋为弦、需要数人操作的大型床弩,始终覆盖着油布,引而不发。他要让钟毓摸不清关上的虚实。

这种压抑的平静,在第五日清晨被打破。

天刚蒙蒙亮,低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便响彻魏军大营。营门大开,黑压压的魏军步卒,排着严整的队形,如同移动的城墙,向阳安关缓缓推进。最前方是手持高大橹盾的重步兵,其后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再后面,则是扛着简陋云梯的登城死士。

中军大旗下,镇西将军钟毓,身着亮银明光铠,远远眺望着那座如同天堑般的雄关。他的面容与死去的钟毓有几分相似,但眼神中少了几分弟弟的狂傲与机变,多了几分属于世家子弟的矜持与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躁。父亲钟繇的荣光,弟弟钟会的败亡,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他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稳固自己在司马昭心中的地位,来洗刷家族的“耻辱”。

“传令!弓箭手覆盖射击!盾车上前,掩护步兵填埋壕沟!第一梯队,准备登城!”钟毓沉声下令,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他研究过阳安关的图纸,知道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但他相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坚固的关隘也终将被摧毁。

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魏军弓箭手在盾牌兵的掩护下,前进到一箭之地,随即向关墙上方仰天抛射。霎时间,数以千计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划出致命的弧线,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落向阳安关的城头!

“举盾!避箭!”关墙上,汉军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

训练有素的汉军士卒迅速举起手中的旁牌(一种大型盾牌)或是依托垛墙躲避。箭矢密集地钉在盾牌上、垛墙上,发出“夺夺夺”的沉闷声响,如同下了一场钢铁暴雨。偶尔有箭矢从缝隙中钻入,带来一声闷哼或惨呼。

与此同时,魏军的盾车(一种装有巨木盾牌、下有轮子的攻城器械)缓缓推出,掩护着身后的步兵,冲向关前的壕沟,试图用沙袋和泥土将其填平。

傅佥半蹲在垛墙后,透过箭垛冷静地观察着。他没有立刻下令反击,他在等。

等到魏军填壕的部队大部分进入床弩和强弩的最佳射程,等到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和前方的关墙时——

傅佥猛地挥下手臂!

“床弩!放!”

命令通过旗帜和号角瞬间传达。

关墙上,覆盖在床弩上的油布被猛地掀开!数十架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床弩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伴随着绞盘释放的沉重轰鸣和弓弦震动的爆响,儿臂粗细、长达数尺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神的请柬,射向魏军的盾车和密集队形!

“轰!”“咔嚓!”

木质盾车在如此恐怖的动能面前,如同纸糊一般,瞬间被洞穿、撕裂、粉碎!躲在后面的魏军士卒,连人带甲被串成血葫芦,甚至被巨大的力量带飞出去!一支弩箭甚至能连续穿透两三人,才势竭停下!

惨叫声瞬间压过了战鼓声!

几乎在床弩发射的同时,关墙上所有汉军弓弩手也探出身形,用最快的速度向城下倾泻箭雨!他们瞄准的是那些失去盾车掩护、暴露在外的魏军弓箭手和填壕步兵。

居高临下,箭矢的威力倍增!魏军阵型顿时大乱,伤亡激增。

“不要乱!继续填壕!督战队上前,畏缩不前者,斩!”钟毓在后方看得双目赤红,厉声嘶吼。魏军督战队手持环首刀,凶狠地砍翻了几个向后溃逃的士卒,勉强稳住了阵脚。

付出了惨重代价后,魏军终于填平了几段壕沟。冒着依旧密集的箭矢,扛着云梯的魏军死士嚎叫着冲向关墙。

真正的血腥攀登开始了。

滚木和擂石如同山崩般砸下,沉重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哀嚎声不绝于耳。烧得滚烫的铁汁和火油从墙头倾泻,粘稠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下方的魏军,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令人作呕。

战争,在这一刻褪去了一切外衣,露出了最原始、最残酷的面目。

傅佥亲自在城头指挥,哪里压力大,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他的剑术得自霍弋真传,沉稳狠辣,连续将两名冒死攀上垛口的魏军甲士刺落城下。他的沉着和勇武,极大地鼓舞了守军的士气。

“将军!西侧角楼压力很大,魏军集中了撞木在攻击城门!”成藩满脸烟尘,奔过来急报。

“调一队弓弩手过去,集中射击操作撞木的魏狗!把备用的大石从角楼砸下去!”傅佥语速极快,思路清晰。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关墙下已然尸积如山,血流成渠。魏军的攻势如同撞上礁石的浪潮,一次次涌上来,又一次次在汉军顽强的抵抗下粉碎、退去。

钟毓脸色铁青,他没想到阳安关的抵抗如此激烈,守将如此难缠。他不得不鸣金收兵,第一天的猛攻,除了留下数千具尸体和消耗大量箭矢外,一无所获。

夕阳如血,映照着同样被鲜血染红的阳安关。

关墙上,汉军士卒们抓紧这短暂的空隙,搬运箭矢,修复破损的垛口,将阵亡同泽的遗体抬下,将伤员送去救治。人人面带疲惫,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经过血火淬炼的坚定。

傅佥巡视着城墙,慰问受伤的士卒。他的甲胄上沾满了血污和烟尘,但身姿依旧挺拔。

当他走到一段较为僻静的城墙时,一个身影迎了上来,是阳安关另一位副将,蒋舒。

蒋舒年纪比傅佥大上不少,资历也老,其族兄蒋琬更是季汉名臣。但此刻,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惧。

“傅将军,”蒋舒的声音有些干涩,“魏军势大,今日攻势虽暂退,然其兵力雄厚,明日必更加疯狂。我关内兵力不足万人,箭矢消耗巨大,如此下去……恐非长久之计啊。”

傅佥停下脚步,看着蒋舒。他知道蒋舒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但其性格中确有优柔寡断、顾虑过多的一面。陛下在兴元府擢升自己为主将,而蒋舒为副,恐怕也早有考量。

“蒋将军,”傅佥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陛下委我等以重任,信任有加。关在,人在。此非虚言。魏军势大,我早已深知。然,我关城险固,粮秣充足,将士用命。只要我等上下一心,纵有百万魏狗,亦难越雷池半步!”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蒋舒:“至于长久之计……我等要做的,就是守到魏军崩溃,守到陛下率援军到来的那一天!在此之前,任何动摇军心之言,休要再提!”

蒋舒在傅佥那年轻却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低下头,拱手道:“将军教训的是,是舒失言了。”

傅佥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向前巡视。但他心中,已然对蒋舒留下了一个需要警惕的记号。在这座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雄关之内,外部的强攻固然可怕,但内部可能出现的裂痕,有时更为致命。

他抬头望向南方,兴元府的方向。陛下,您一定能洞察局势,您的援军,何时能至?

阳安关的血色之门,才刚刚开启。而门后的暗流,已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