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被剪断的电源线,像一条僵死的黑蛇,蜷缩在崭新的电视机旁,李桂兰老太太就站在窑洞中央,瘦小的身体颤抖着。
她看着儿媳赵春梅扬长而去的背影,那背影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嚣张和刻入骨髓的冷漠。
几个小时前,这台电视机还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孙子孙建军刚给她装上,屏幕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驱散了窑洞积年的死寂。
可现在,光亮没了,声音没了,连同她最后一点微薄的念想,也被那把冰冷的剪刀绞得粉碎。
几十年的忍气吞声,像一锅被烧开的滚油,在她胸腔里翻腾、炸裂。
这个瘦小的、身高仅一米五的老太太,第一次感觉到某种东西断了,不是那根电线,而是维系她与这个不公人间最后的、脆弱的纽带。
当天夜里,村庄沉入睡眠。
李桂兰的窑洞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被点亮。
她颤巍巍地打开那个老旧掉漆的木箱子,从最底层,取出了一套早已备好的寿衣。
藏青色的料子,绣着稀疏的暗纹,这是农村老人到了年纪都会为自己准备的“老衣”。
她缓慢而仔细地穿上 布料摩擦着干燥皮肤的窸窣声。
她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一捆平时用来捆柴火的粗麻绳,走出了窑洞。
夜凉如水,月光勉强勾勒出土墙和院落的轮廓。她矮小的身影在黑暗中移动,脚步异常坚定,朝着儿子孙福海和儿媳赵春梅家走去。
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拒绝和冷漠的朱红色铁门,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门楣上方有一根伸出的、用来悬挂玉米辣椒的横木,结实,足够承重。
李桂兰站在门下,仰头看了看。
她的一生,似乎都在这种仰视中度过,仰视着儿子的懦弱,仰视着儿媳的跋扈,仰视着生活的艰难。
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乞求,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决绝。
她用力将绳索抛过横木,熟练地打好结,然后将脖子套了进去。
冰凉的绳圈贴着寿衣的领口,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双脚猛地蹬开了垫脚的土块。
矮小的身体骤然悬空,细微的骨裂声被风声掩盖。
她穿着整齐的寿衣,双手在最后一刻因生理反应死死攥紧了胸前的绳索,指甲深陷进掌心。
悬吊的身体轻轻晃动着,像一片终于不堪重负、从枝头坠落的枯叶。
第二天,天色未亮,起早赶着去地里锄草的村民发现了挂在孙家门口的李桂兰。
消息像带着瘟疫的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村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在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恐惧、同情和某种看客的兴奋。
孙建军是被人从学校叫回来的,他拨开人群,看到那一幕时,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奶奶穿着她那身板正得诡异的藏青色寿衣,矮小的身体悬在半空,因为一夜的悬吊,显得比生前更瘦小。
她的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双眼圆睁,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几乎要脱离眼眶,里面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与绝望。
那双枯柴般的手,依然死死抓着勒紧脖子的绳索,仿佛在诉说着最后时刻的挣扎与不甘。
“奶奶!”孙建军发出一声哀嚎,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巨大的悲痛过后,是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起身,猩红着眼睛冲进家门,找到了躲在屋里、脸色惨白的母亲赵春梅。
“是你!是你逼死了奶奶!”孙建军的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你剪了电线!你连最后一点活路都不给她!!”
赵春梅被儿子的样子吓住了,色厉内荏地尖声反驳:“你胡说什么!她自己想不开寻短见,关我什么事!谁知道她发什么疯。”
“你闭嘴!”孙建军额头青筋暴跳,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最终却颓然松开。他指着门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看看!赵春梅你出去看看!你晚上睡得着吗?!”
从此,孙建军再未与赵春梅说过一句话。无论她如何哭闹、咒骂,他都当她是空气。
母子之情,在那具悬挂的尸体前,彻底断裂。
丧事办得仓促而压抑。
按照规矩,灵棚就搭在孙家院子里。
赵春梅心里也开始发毛,硬着头皮进去给长明灯添油、叠纸钱。
然而,诡异的事情开始发生。
那长明灯的火焰,别人看着都好好的,只要赵春梅一靠近,要么就无风自动,剧烈摇曳几下骤然熄灭,要么就干脆点不着。
试了几次都是如此,点灯用的火柴梗撒了一地。
轮到孙建军或者孙福海去点,却又恢复正常。
烧纸钱时更是邪门,赵春梅刚把黄纸放进火盆,明明没有风,那火苗却“噗”一声就灭了,只留下一股呛人的青烟。
或者突然不知从哪里卷起一阵阴风,吹得纸灰漫天飞舞,扑她满头满脸。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次次如此,赵春梅的脸彻底白了。
她不敢再进灵棚,躲在屋里,也能听到院外那口薄皮棺材似乎总在深夜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人在里面翻身。
李桂兰被草草下葬后,那种无形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浓郁地笼罩着孙家。
孙家的厕所在院子外面,隔着一条窄巷。
以前赵春梅从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每到晚上,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就感觉那扇院门外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不敢去上厕所,宁愿在屋里用便盆解决。
但有一天晚上,她吃坏了肚子,便盆根本无法解决。
丈夫孙福海睡得死沉,推也推不醒,实在憋不住了,她只好壮着胆子,拿起手电筒,哆哆嗦嗦地打开院门,冲向几步之外的厕所。
解决完生理需求,恐惧感更甚。
她几乎是跑着冲回院门口,手忙脚乱地锁上大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喘气。
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刚才厕所的方向,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院门上方那根横木。
一个矮小的、穿着藏青色衣服的身影,正悬挂在那里,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面孔模糊不清,但那双凸出的、充满怨毒的眼睛,在手电光下似乎反射着惨白的光!
“啊!!!”
赵春梅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冲回屋里,一把拽醒孙福海,语无伦次地哭喊:“鬼!有鬼!妈……她在门上!在门上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