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一家以恐怖主题闻名的酒店里,
我入住了那间传说中的“冥婚房”,
却发现自己成了深夜戏台上唯一的观众,
而新娘的红绣鞋,早已悄悄放在了我的床边。
———
作为一名恐怖小说作家,我向来痴迷于那些游走在真实与传说之间的灵异事件。所以,当我知道重庆有一家以“魁魅楼”为主题的恐怖体验酒店时,便毫不犹豫地预订了行程。这家酒店由传统酒店改造而成,专门打造沉浸式恐怖剧场,目标直指我这样寻求刺激的年轻人。
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那是一栋庞大的建筑,外观还保留着旧式酒店的骨架,但细节处无不透露出诡异。巨大的招牌闪烁着暗红色的“魁魅楼”三字,门口穿着民国服饰的门童,脸上挂着一种标准化的、略显空洞的微笑。
前台接待我的工作人员同样穿着民国时期的服装,她告诉我,我预订的是最顶级的A类房型中的“冥婚房”。她递给我一张泛黄的、带有婚书意味的硬纸卡,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冥婚之约,生死相连。红妆着身,莫回首,莫应声。”
“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为了增加沉浸感。”她或许是看出了我脸色的细微变化,微笑着解释,“房间内会有一些特殊的声光电效果,如果感到不适,可以随时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切换到普通模式。”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建议夜间不要随意离开房间,尤其是在听到迎亲队伍经过时。”
“迎亲队伍?”
“是的,”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秘,“是我们剧情设计的一部分,为了营造民国时期的氛围。”
通往客房的走廊异常幽深,地毯是暗红色的,仿佛浸透了某种陈年污渍。墙壁上的壁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着前方。偶尔,我会路过一些挂着铜锁的房间门,门牌号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着老木头和灰尘的气味。
我深吸一口气,用那张仿古的房卡刷开了“冥婚房”的房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正红色。
大红的帷帐从天花板垂落,铺着绣有金色囍字的床单,甚至连灯光都透着一种暧昧又压抑的红。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两座黑色的牌位,牌位前是燃烧着的红色蜡烛。烛火跳跃着,将牌位上那些模糊的字迹映照得忽明忽暗。最令人心底发毛的,是正对着床的一面仿古铜镜,镜面似乎经过特殊处理,映出的人影扭曲而不真切,仿佛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正透过镜子窥视着这个房间。
这哪里是婚房,分明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灵堂。
我放下行李,试图用作家的职业理性来安抚自己加速的心跳。这些都是设计,是氛围的营造。我仔细检查了房间,摄像头隐藏得很好,音响和投影设备也找到了几个。看来,所谓的灵异现象,无非是这些科技手段的杰作。
夜色渐深,走廊外彻底安静下来。我躺在床上,准备体验这场付费的恐怖。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惊醒。
不是预想中的音乐或特效,而是……一种摩擦声。
嘶啦……嘶啦……
像是有人穿着缎面的鞋子,在门外走廊的地毯上轻轻拖动。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我的房门口。
我屏住呼吸,紧盯着房门。没有敲门声,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但那扇门,我分明记得自己反锁了,此刻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那是锁舌回缩的声音。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
黑暗中,一只毫无血色的、属于女人的手,从门缝中伸了进来,她的手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那双手停滞了几秒,然后缓缓缩回。房门重新合上,落锁声再次响起。一切恢复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双刺目的红绣鞋,静静地躺在门内的地毯上。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这是酒店安排的吗?未免也太逼真了!我走到门边,捡起那双鞋。触手冰凉,丝绸鞋面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案,针脚细密,绝不像廉价的道具。鞋底甚至有些磨损,仿佛被人穿过很久。
理智告诉我,这仍是“沉浸式体验”的一部分。但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已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我的脊椎。我将绣花鞋扔进衣柜,重新躺回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睡。
后半夜,更多的异响开始了。
先是卫生间传来隐约的水流声,我起身查看,水龙头关得紧紧的。紧接着,是类似刷牙漱口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我甚至能听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女子啜泣。
“声效做得真不错。”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声说,既是在壮胆,也是在提醒可能存在的“观察者”。
然而,我的话音刚落,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下来。然后,我听到了锣鼓和唢呐的声音。
声音一开始很遥远,缥缈得不真切。但渐渐地,它沿着走廊,越来越近。那调子古怪极了,明明是喜庆的旋律,却吹奏得哀婉凄厉,听得人头皮发麻。迎亲的队伍来了。
我记起前台的警告,没有开门,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将眼睛凑近了猫眼。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点飘忽的绿色光点在移动。借着那微弱的光,我看到一列影影绰绰的队伍。前面是几个提着白色灯笼的人影,穿着宽大的袍子,看不清脸。中间是一顶四抬大轿,轿身也是惨白色的,挂着黑纱。轿子旁边,那些吹奏乐器的乐手们,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队伍行进的速度极慢,近乎漂浮。更让我感到寒意的是,这支庞大的队伍行进时,竟然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只有那诡异的乐声在空气里震荡。
它们经过我的房门,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前,最终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乐声也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我靠在门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这真的是设计吗?那种细节,那种令人心底发毛的寂静行进,已经超出了我对“娱乐体验”的认知。
第二天一早,我立刻找到前台询问。
“昨晚的迎亲队伍,是你们安排的吗?”
那位穿着民国服装的工作人员,脸上依旧挂着职业微笑:“是的,先生。那是我们《魁魅楼》沉浸式剧场的一个经典剧情环节,‘冥婚迎亲’。”
“包括往我房间里送绣花鞋?”
她的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恢复自然:“绣花鞋?抱歉先生,我们的剧情环节不会包括未经允许进入客人房间的行为。您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是您自己带来的物品?”
她的否认在我意料之中,为了不破坏“沉浸感”。但我确信,那绝非我的幻觉。
白天,我试图在酒店其他地方寻找线索。酒店合伙人曾表示,他们一般会选择一些空闲酒店进行改造,帮他们解决存量空间,“把原来的恐怖指数放大”。这句话在我脑中回响。所谓的“放大”,是否意味着,这栋建筑本身,就承载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在一处偏僻的楼梯间,我遇到了一位正在打扫的年长保洁阿姨。我试探着提起昨晚的经历,特别是那双绣花鞋。
阿姨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紧张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说:“你……你也见到了?”她的话匣子打开了,讲述了自己曾整理好房间后,却发现房间莫名变得一片混乱,床单被胡乱揉成一团,洗手间更是惨不忍睹,淋浴间的水龙头也在滴答滴答地滴水。她坦言某些楼栋确实让人不敢踏入。
“那冥婚房……以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我追问。
阿姨的眼神闪烁,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拎起清洁车匆匆离开了,留下一句含糊的低语:“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新娘……怨气重啊……”
阿姨的反应,让我更加确信这里发生过什么。酒店将其作为恐怖主题营销,但真正的恐怖,或许就埋藏在被刻意掩盖的历史里。
第二天晚上,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将那双红绣鞋放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坐在正对镜子的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临近子夜,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开始莫名地骤降。
镜子里,我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烛光映照下,镜面似乎泛起了一层水波状的纹路。紧接着,一个模糊的、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缓缓在我影像的位置浮现出来。
她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僵硬。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但再看向镜子,那个红衣新娘依然站在那里,而且,离我的背影更近了一些!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强迫自己冷静,这是幻觉,或者是某种高科技的全息投影。我死死地盯着镜中的她。
突然,她交叠的双手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抬起了头。
长发向两侧滑落,露出的……是一片空白。
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就是一张平坦的、惨白的脸皮!
几乎在同时,房间的灯光啪的一声全部熄灭。只有那对红烛还在燃烧,火苗却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刺骨的阴寒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紧紧包裹。
镜中的无面新娘,向前迈了一步。她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探出了镜面!
那不是投影!我能感觉到她出现时带来的那股冰冷的、带着陈腐气息的空气流动!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我记起了床头的呼叫铃,连滚爬扑过去,疯狂地按了下去。
“叮——”
一声清脆的铃响过后,房间的灯光猛地亮起,恢复了正常的亮度。柔和的背景音乐轻轻响起。镜子里,只有我惊恐失措的脸。红衣新娘消失了,那双红绣鞋,依旧静静地放在原地,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工作人员很快赶来,他们礼貌而歉意地解释:“抱歉让您受惊了,可能是我们的系统出现了故障,导致特效过于逼真。”
我接受了他们的解释,要求换房。新房间是普通的民国风客房,没有任何恐怖装饰。那一夜,风平浪静。
但我知道,那不是故障。
回家后,我对在魁魅楼的经历无法释怀,开始查阅大量资料,并动用了一些私人关系进行调查。零碎的线索逐渐拼凑起来:这栋建筑的前身,据说曾发生过一场悲剧。一位民国时期待嫁的新娘,在婚礼前夜莫名悬梁自尽。传闻她心有所属,却被家族强迫嫁入豪门,最终选择以死明志。死后,她被按照旧俗,与一具不知名的牌位举行了冥婚,以求安抚她那“不安”的亡魂。
而那双红绣鞋,正是她当年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嫁鞋。
据说,自杀之人的魂魄会被永生禁锢于此,除非得到高人的超度才能解脱。
我终于明白,我所遭遇的,并非一场设计好的游戏。那个无面的红衣新娘,就是这场悲剧的主人公。她的怨念从未消散,而是被这栋建筑,被后来者刻意营造的“恐怖”所滋养、所放大。
酒店方在利用她的故事,甚至可能,在无意中唤醒了她。而我们这些寻求刺激的住客,就像闯入她永恒梦魇的不速之客。那双红绣鞋,或许就是她寻找替身、或是想要完成那场未竟婚礼的执念象征。
我将那双带回的红绣鞋锁进书房最深的抽屉,但有时,在深夜写作时,我仍会感到一股无来由的注视。眼角余光似乎总能捕捉到一抹一闪即逝的红影。
魁魅楼的体验早已结束,但我知道,有些东西,被我带回来了。
那场深渊里的冥婚,或许,还在寻找它的新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