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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锋然猛地抽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意识从一片毁灭与混沌的狂潮中狠狠拽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冰冷的天外访客,也没有那擎天立地的浩然之气。
只有……
疼!
全身散架般的剧痛。 冷! 刺骨的寒意从身下冰冷的土地渗入骨髓。 臭!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汗臭味、牲畜粪便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烂气味混合在一起,疯狂地冲击着他的鼻腔。
耳边是嗡嗡的蝇虫飞舞声,粗野难懂的蒙古语呵斥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绝望的啜泣。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灰暗的天空,几颗疏星冷漠地闪烁着。然后,是粗糙的木栅栏。他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露天的牢笼里,像牲口一样。身边挤满了瑟瑟发抖、面如死灰的人,大多穿着明军的号衣或平民的服饰,个个带伤,眼神麻木。
梦……
刚才那一切,那毁天灭地的能量对撞,那基座的苏醒,那于谦与老道的浴血奋战……竟然只是一个梦?
一个如此真实、如此惊心动魄,却又如此荒诞离奇的梦!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果然,哪有什么绝境翻盘,哪有什么混沌核心、法则之书?那不过是他这个将死之人,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大脑编织出来的、可笑的自救幻觉罢了。
现实的冰冷,比梦境的残酷更令人绝望。
“醒了?”一个清冷、沙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熟悉感的女声在他身旁响起,声音压得很低。
林锋然猛地转头。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到旁边蜷缩着一个身影。同样衣衫褴褛,脸上布满污迹,发髻散乱,但那双眼睛——清澈、冷静,即使在如此境地下,依旧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是那个姓江的姑娘!江雨桐!
她竟然和自己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你……你没事?”林锋然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梦境里最后看到她被也先下令单独看管的画面还残留着,让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虚实。
江雨桐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多余,但还是低声道:“暂时死不了。你刚才晕过去的时候一直在发抖,还说胡话。”
“胡话?”林锋然心里一紧,“我说什么了?”
“听不清。”江雨桐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周围虎视眈眈的瓦剌看守,“好像喊了什么……‘挡住’?‘基座’?还有……‘于谦’?”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显然对这些词汇出现在一个“皇帝”的呓语中感到困惑。
林锋然的心脏狂跳起来,幸好脸上满是污垢,看不出血色。他赶紧低下头,含糊道:“……大概是吓糊涂了……噩梦……”
江雨桐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都被恐惧折磨,说些奇怪的梦话再正常不过。她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道:“省点力气,别乱看,别惹怒他们。我们在往北走,看样子是要去他们的老营。”
她的冷静和清晰的判断,让慌乱的林锋然找到了一丝奇怪的依靠感。他这才彻底从那个宏大却虚幻的梦境中脱离,真正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瓦剌的俘虏,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喝得醉醺醺的瓦剌士兵晃荡到笼子边,带着恶劣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对着里面喊:
“嘿!南人皇帝!出来!太师要见你!”
笼门被粗鲁地打开。
林锋然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缩。
那士兵不耐烦地直接探身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拽。
“不……别碰我!你们要带我去哪?!”林锋然惊恐地挣扎,用尽了全身力气,但那点力量在常年征战的士兵面前如同儿戏。
“皇帝陛下,怕了?”另一个士兵嘲笑着,甚至伸手在他那件早已脏污不堪的龙袍上揩了一把油污,“听说你们南人皇帝顿顿吃肉,细皮嫩肉的,怎么这么没种?”
绝望和恐惧之下,林锋然那点可怜的现代应急知识开始错乱地冒头。他试图用英语交流,幻想对方万一能听懂呢?
“dont hurt me! I… I can give you money! A lot of money!”(别伤害我!我能给你钱!很多钱!)
两个瓦剌士兵愣了一下,对视一眼,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这南人皇帝吓疯了吧?说的什么鸟语?”
“money!money!懂吗?人民币!美元!黄金!”林锋然语无伦次,甚至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想掏出根本不存在的钱包和手机,“我还有银行卡!密码!我告诉你密码!六位数!放了我!”
他的动作和话语在对方看来,无疑是疯癫的最佳证明。士兵笑得前仰后合,拖拽他的动作却丝毫不停。
“疯了也好,傻了也好,太师要见你,就得去!”士兵将他拖出笼子,推搡着他往前走。
林锋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啃了一嘴泥。他回头,绝望地看向笼子里。那些麻木的俘虏大多低着头,不敢直视。只有江雨桐,依旧抬着头,清澈的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反而多了一丝……同情?甚至是一丝同样身处绝境的共情?
这眼神比士兵的嘲笑更让他感到刺痛。
他被粗暴地拎起来,推搡着走向远处一个灯火通明、传来喧哗声的大帐。一路上,其他瓦剌士兵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鄙夷和戏谑,仿佛在观赏一只珍奇的猴子。
他试图挺直腰杆,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但身体的颤抖和内心的恐惧却出卖了他。
底层俘虏的地狱生活,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就已经用最粗暴的方式,将他现代人的脆弱和无力,暴露得一览无遗。
而那个关于基座、关于混沌、关于力挽狂澜的宏大梦境,此刻像一个冰冷而讽刺的玩笑,碎裂在北方凛冽的寒风中,只剩下彻骨的现实寒意。
他被推到了大帐门口,里面传来也先和部下们豪饮谈笑的声音。帐帘被掀开一角,温暖的光线和烤肉的香气飘了出来,却让林锋然感到更加寒冷。
士兵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进去吧,南人皇帝!太师等着给你的‘价值’估个价呢!”
林锋然一个踉跄,跌入了那充满未知与恐惧的帐篷阴影之中。
大帐内灯火通明,牛油火把燃烧时噼啪作响,混合着烤羊肉的浓烈膻味和马奶酒的酸涩气息。瓦剌太师也先踞坐在主位的虎皮垫上,左右簇拥着几名剽悍的部落首领和将领,人人面前摆着肉食酒浆,正大声谈笑着。林锋然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兽群,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些目光,锐利、审视、充满野性的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打量货物般的估量。林锋然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身后的士兵推搡着向前,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引得帐内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也先并未笑,他放下手中的银碗,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扫视着林锋然,目光在他那身破烂却仍能看出不凡材质的龙袍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用的是略显生硬却足够清晰的汉语:
“明朝的皇帝,朱祁镇?”
林锋然心脏狂跳,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想否认,想隐藏,但在也先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下,所有谎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先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继续问:“听说,你在战场上,用鸟语求饶?还要用……纸钱?和什么……数字密码,买你的命?”
帐内的笑声更响了,充满了嘲弄。林锋然脸颊滚烫,羞愤欲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现代人的常识和尊严,在这里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我……我……”他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
也先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对左右笑道:“看来明朝的皇帝,不只会打败仗,还是个有趣的傻子。”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带下去吧,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和那些俘虏关在一起,别让他死了,或许……还能有点用。”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林锋然接下来的命运——作为一件尚有潜在价值的战利品,与普通俘虏为伍。
士兵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了大帐,身后留下的,是帐内重新响起的、与他无关的畅饮谈笑声。他所谓的“皇帝”身份,在绝对的实力和胜利者面前,成了一个苍白的、仅供取笑的笑话。
重新被扔回那个露天囚笼时,林锋然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连屈辱的力气都没有了。周围的俘虏们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同情,有麻木,甚至还有一丝因为他的“特殊待遇”而带来的微妙疏离。
只有江雨桐,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稍微多一点的空间,目光在他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心安的沉默。
地狱般的俘虏生活,正式拉开了帷幕。
接下来的几天,成为了林锋然二十多年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光。
食物永远是那么几样:粗糙得划喉咙、带着霉味的炒米;稀薄得能照见人影、漂浮着几根可疑肉丝和野菜的“肉汤”;偶尔有一小块硬得像石头、齁咸的奶疙瘩。他娇贵的现代肠胃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上吐下泻,整个人迅速脱水虚弱下去,看守却只是骂他“事多”、“娇气”。
水是限量配给的浑浊河水,带着浓浓的土腥和牲畜粪便的味道。他渴得嘴唇干裂出血,却因为怕生病而不敢多喝,每次只能小口抿着,感受着那难以言喻的味道折磨着味蕾。
卫生条件更是噩梦中的噩梦。囚笼角落那个满了也无人清理的粪桶,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吸引着成群的苍蝇。他宁可憋到脸色发青,浑身发抖,也要等到夜深人静、看守松懈时,哀求着跑到远处解决,每次都会换来看守不耐烦的呵斥和随时可能落下的皮鞭。同笼的俘虏对他这种“洁癖”报以无声的鄙夷,觉得他给大家带来了额外的麻烦。
夜里,是虱子、跳蚤和冻饿的狂欢。破烂的衣袍和发霉的草垫成了虫豸的乐园,咬得他浑身没有一块好肉,红肿奇痒,整夜无法入睡,只能不停地抓挠,直到皮肤破损流血。北地的秋夜寒冷刺骨,单薄的囚衣根本无法抵御,他只能和同样瑟瑟发抖的俘虏们挤在一起,依靠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互相取暖,同时还要忍受彼此身上的污垢和脓疮。
他还被驱赶着去做苦力:搬运沉重的缴获物资、铡草喂马、清理营地的牲畜粪便。这些重体力活对他这个四体不勤的现代人来说简直是酷刑。动作稍慢,监工的皮鞭就会毫不留情地抽下来,在他身上添上一道道火辣辣的伤痕。他细皮嫩肉的手很快磨满了水泡,水泡破裂后又磨出新的血泡,钻心地疼。
瓦剌士兵们以戏弄他为乐。他们会故意踢翻他的食物,看着他饿得头晕眼花却不得不低头去捡拾沾满泥土的吃食;会在他睡觉时突然一盆冷水泼过来,看着他冻得尖叫哆嗦而哈哈大笑;会强迫他学狗叫,或者用生硬的汉语逼问他一些宫廷秘闻来取乐。
现代人的脆弱、娇气、对干净和秩序的依赖,在这片粗粝、野蛮、只为生存而存在的土地上,被彻底粉碎,暴露无遗。他无数次在深夜无声地流泪,想家想得发疯,绝望得几乎想要自我了断。
唯有偶尔,在与江雨桐极其短暂的、无声的眼神交汇中,他才能捕捉到一丝同为文明世界沦落人的理解和慰藉。她似乎总能找到一点点干净的水偷偷给他润唇,或者在他被折磨得快要崩溃时,递过一个极其短暂的、却足以支撑他再多熬一刻的平静眼神。
这一天,林锋然再次因为铡草时体力不支晕倒在地。监工骂骂咧咧地举起鞭子。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焦急的女声用蒙语响起:“住手!他要是死了,你们怎么跟太师交代!”
是那个之前曾出声制止过士兵殴打他的中年妇人。她端着一盆干净的绷带和伤药,似乎正要送往某个营帐,见状停下脚步,语气严厉。
监工似乎认得她,悻悻地放下鞭子,嘟囔道:“萨仁阿妈,这南人皇帝太没用了……”
“没用也是太师的俘虏!”被称为萨仁阿妈的妇人语气不容置疑,“把他抬到一边去,给他点水喝!”
监工不情愿地照做了。
林锋然被拖到草堆旁,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粗鲁地给他灌了几口温水。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看到萨仁阿妈正低头检查他手臂上一条溃烂的鞭伤,眉头紧锁。她从盆里拿出一小罐药膏,挖了一点,动作算不上温柔却有效地涂抹在他的伤口上,一股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谢谢……”林锋然下意识地用汉语虚弱地道谢。
萨仁阿妈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道:“省点力气吧。在这地方,想活命,就得快点学会怎么当个有用的俘虏,而不是一个娇贵的累赘。”
说完,她端起木盆,转身快步走向那个她时常出入的、干净些的小毡帐。
就在帐帘掀开的刹那,林锋然又一次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属于年轻女子的咳嗽声,比上次似乎更急促了些。
帐帘迅速落下。
林锋然躺在草堆上,伤口处的清凉感和那神秘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萨仁阿妈冷漠却实际的帮助,那个从未露面却似乎需要医药的女子……这一切像黑暗地狱中极其微弱的星火,虽然无法照亮前路,却让他冰冷绝望的心房里,莫名地生出一点诡异的、无法言说的好奇与波动。
活下去…… 至少……要弄清楚,那帐子里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