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向那顶象征着权力与未知的中军大帐，林锋然的心跳比上次更加狂乱。上一次是懵懂无知下的恐惧，这一次，则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小命就悬在帐中那人一念之间的极致惶恐。伯颜帖木儿稍显改善的待遇像一层薄薄的糖衣，丝毫无法掩盖其下仍是俘虏的苦涩本质。也先的突然召见，像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破了这脆弱的平静。
帐帘掀开，内部气氛却与上次的喧嚣不同。也先依旧坐在主位，但左右只坐着寥寥数名核心将领，包括伯颜帖木儿和赛刊王。没有酒肉，没有喧哗，只有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种沉凝的、审视的氛围。
林锋然被带到帐中，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不敢抬头，死死盯着自己破旧靴尖前的地毯。
“明朝皇帝，”也先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更大的压力，“这几日，在我弟弟那里，过得似乎比之前舒坦了些？”
林锋然一个激灵，差点跪下，连忙道：“多…多谢太师……多谢伯颜将军……照…照顾……”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也先似乎轻笑了一声：“看来，故事讲得不错，连炒菜的手艺都传开了。你倒是个会给自己找活路的。”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林锋然的心脏揪得更紧。
也先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不过，我瓦剌不养闲人，更不养无用的皇帝。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对你大明如今的情势，你有何看法？”
看法？林锋然懵了。他能有什么看法？他连现在具体是哪年哪月都快搞不清了！历史知识也只剩零星片段！
“我……我……”他冷汗涔涔而下，“大明……在皇上……呃，我是说，在我弟弟……朱祁钰的治理下，必是……必是国泰民安……”他试图说些套话。
“国泰民安？”也先打断他，语气带着嘲讽，“可我听说，北京城内，为了是你还是你弟弟当皇帝，吵得不可开交。于谦忙着整军备战，各地的粮草调度也是问题百出。这叫国泰民安？”
林锋然哑口无言。这些他根本不知道啊！
也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朕……咳，我听说，你大明官员最擅长扯皮推诿，贪腐盛行。若我现在大军南下，直逼北京，你说，你那些昔日的臣子，是会齐心协力守城呢，还是会各自打着小算盘，望风而降？”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而危险！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林锋然吓得魂飞魄散，极度紧张之下，现代职场开会时被老板逼问、不得不胡诌应付的记忆又涌了上来。他脑子一抽，脱口而出：
“这个……这个……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从……从Swot分析来说……”他下意识地就想比划ppt。
“死……死窝特？”也先和帐内众将全都愣住了，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林锋然话一出口就后悔得想咬掉舌头，但已经刹不住车了，只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解释：“就是……优势、劣势、机会……威、威胁……对！分析一下双方的优势劣势……”
也先：“……说下去。”他眼神中的好奇又冒了出来。
林锋然骑虎难下，只能搜肠刮肚地胡扯：“我方……呃，太师您这边……优势是骑兵强大，士气正旺……劣势是……是后勤补给线长，嗯……深入敌境……”他一边说一边偷看也先脸色，见对方没有立刻发怒，才继续哆嗦着说，“明军那边……优势是城防坚固，有于谦……劣势是……是新君初立，内部不稳……机会是……是能依托城池消耗……威胁是……是万一内部出问题……”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现代商业分析和历史剧里看来的词胡乱堆砌在一起，说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然而，这番不伦不类、夹杂着“死窝特”、“后勤补给线”、“消耗”等古怪词汇的胡言乱语，在也先听来，却别有一番意味。他虽然听不懂那些怪词，但林锋然提到的“骑兵优势”、“补给线”、“内部不稳”、“消耗”等关键点，却恰恰说中了他正在权衡的利弊！
这个看起来蠢笨如猪的皇帝，难道是在用一种极其迂回和怪异的方式，向我透露明军的虚实？还是他真的蠢到把双方优劣都摊开来说？也先心中疑窦丛生，看向林锋然的目光更加深邃。
伯颜帖木儿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觉得这皇帝果然疯得厉害。赛刊王却若有所思。
也先不动声色，继续试探：“哦？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利用这些‘优势’，避免这些‘劣势’呢？”他故意学用了“劣势”这个词。
林锋然都快哭出来了，他哪知道该怎么办啊！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场要命的问话。情急之下，他开始胡乱引用自己仅剩的历史知识和现代概念：
“可以……可以搞……可持续发展？不对……是……远交近攻？联合……联合东北的女真？或者……搞……经济制裁？封锁贸易？让他们没饭吃……”他越说越离谱，甚至提到了“提高士兵福利，增强凝聚力”、“发展……草原特色经济”……
帐内一片寂静。将领们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这皇帝跳跃的思维。女真？经济制裁？草原特色经济？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但也先眼中的兴趣却越来越浓。他当然不会真的采纳这些荒诞不经的建议，但他从林锋然这些杂乱无章、时而幼稚可笑、时而又似乎隐隐戳中某些关键点的话语中，得出一个判断：这个明朝皇帝，绝非普通的傻子。他要么是大智若愚到了一种极高的境界，用这种疯癫的方式来隐藏自己、甚至误导敌人；要么就是他确实受到巨大刺激，脑子坏了，但坏得极其“别致”，残留的某些本能见识还异于常人。
无论是哪种，其“价值”都需要重新评估。
杀了他？似乎有点可惜了。一个正常的、有骨气的皇帝，或许只能用来换赎金或祭旗。但这样一个“活宝”，或许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乐趣”和……启发？
也先沉吟片刻，忽然换了个话题：“朕听说，你在被俘之初，曾想用‘纸钱’和‘数字’买命？那到底是什么？”
林锋然脸一红，窘迫得无以复加，支吾道：“那……那是我们南人……的一种……一种交易凭证……很……很值钱的……”他试图解释货币和电子支付，但显然是对牛弹琴。
也先听完他的磕巴解释，虽然依旧不明所以，但却抓住了“值钱”和“交易”这两个词。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这个皇帝如此看重这些虚无的“纸”和“数字”，莫非明朝内部有什么特殊的、不为人知的金融手段或秘密财富？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觉得林锋然身上充满了谜团。
价值评估会议（虽然只有也先一人在心里评估）再次悄然进行。
最终，也先做出了决定。他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又有些意犹未尽：“带他下去吧。伯颜，依旧看管好他。以后……他若再有什么‘高论’，无论多荒谬，都派人记下来，报与我知道。”
伯颜帖木儿躬身领命，虽然不解，但不再多言。
林锋然如蒙大赦，几乎虚脱，又被士兵带了下去。
走出大帐，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通胡言乱语究竟带来了什么后果，只知道暂时又活过了一关。
回到那个小破帐，他瘫倒在毡垫上，浑身脱力。与也先的对话，比干一天苦力还要累人，那种每一秒都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
然而，还没等他喘口气，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争吵声，似乎还有女人的哭喊声？
林锋然一个激灵，挣扎着爬起到帐门边，悄悄掀开一丝缝隙。
只见不远处，萨仁阿妈正死死护着那个她经常出入的、干净些的毡帐门口，与两名也先的亲兵对峙着。萨仁阿妈情绪激动，用蒙语飞快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苦苦哀求。那两名亲兵却面无表情，态度强硬，试图要闯入帐中。
“不行！小姐病重！不能见风！更不能移动！你们回去禀报太师，求求他……”萨仁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姐？病重？林锋然心中一动。原来那帐子里是个女子？是也先的什么人？
亲兵似乎不为所动，依旧要强行闯入。
就在这时，那名之前对林锋然的“炒菜”表示过好奇的小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那两名亲兵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林锋然的方向。
两名亲兵愣了一下，目光狐疑地看向林锋然这边，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硬闯，而是留下一句：“太师有令，明日再来！让她做好准备！”便转身离开了。
萨仁阿妈松了口气，瘫软在帐门口，低声啜泣起来。
小士兵则跑到林锋然帐前，隔着帐帘，用生硬的汉语急匆匆地说道：“皇帝……你……你还有没有……那种让人吃了舒服点的……炒菜法子？或者……治病的……故事？”
林锋然彻底愣住了。
治病？炒菜？故事？
这都哪跟哪啊？！
（第9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