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令人窒息的御书房出来，穿过几道宫门，走向坤宁宫的路上，林锋然感觉像是从一场硝烟弥漫的现代商务谈判会场，走向一个……呃，一个可能存在未知情感雷区的传统家庭聚会。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洁净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初夏的风带着御花园里传来的隐隐花香，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憋闷。
坤宁宫前的庭院比乾清宫要显得柔和许多，少了些肃杀，多了些生活气息。几个小宫女正在廊下轻声说笑着修剪花枝，见到皇帝驾到，慌忙跪倒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甜香，像是刚出炉的点心味道。
“陛下驾到——”宫门口当值太监拉长声调通传。
林锋然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迈步走了进去。坤宁宫正殿不如乾清宫宏伟，但布置得更加精致温馨，多宝格里摆着不少珍玩玉器，窗明几净，透着女主人的细心。
钱皇后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林锋然进来，放下书卷，起身迎驾，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臣妾恭迎陛下。”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杏黄色宫装，头发简单地挽起，插着一支玉簪，比起朝堂上那些老气横秋的大臣，显得清新又舒适。林锋然看着她，心里那点因为朝政和江雨桐而产生的纷乱思绪，暂时被压了下去。
“皇后不必多礼。”林锋然虚扶一下，很自然地走到榻边坐下，舒良等人识趣地退到殿外候着。
“陛下看起来有些疲惫，可是朝政劳神？”钱皇后亲手斟了一杯温茶递过来，声音轻柔。
林锋然接过茶杯，触手温润，叹了口气：“劳神？简直是伤神！跟那帮老……老臣们讲道理，比……比什么都累！”他差点把“老古董”说出口，赶紧刹住车。
钱皇后抿嘴一笑，没有追问朝政细节，只是柔声道：“陛下心系天下，自是辛苦。臣妾让小厨房做了些陛下爱吃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松瓤鹅油卷，还有刚进上的冰镇酸梅汤，陛下用些，解解乏？”
说话间，宫女们已经端着几个精致的碟碗上来，点心小巧可爱，酸梅汤盛在白玉碗里，冒着丝丝凉气。这待遇，比在乾清宫对着奏折生闷气强太多了。林锋然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拿起一块栗粉糕咬了一口，软糯香甜，温度恰到好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还是皇后这里舒坦。”他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又喝了一口酸梅汤，酸甜冰爽，沁人心脾。
钱皇后看着他孩子气的吃相，眼里笑意更深，也拿起一块小口吃着，状似无意地问道：“臣妾听闻，今日南归的队伍已安置妥当了？一路辛苦了。”
林锋然动作微微一顿，咽下口中的糕点，端起茶杯掩饰了一下：“嗯，安置好了。礼部按制犒赏，朕让……让皇后费心安置女眷，尤其是那位江姑娘。”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陛下放心，江姑娘臣妾已安顿在偏殿，是个知书达理、沉稳安静的人儿，一路风霜，稍事休整便好。”钱皇后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异样，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林锋然，目光清澈，“臣妾还听说，昨日早朝，陛下关切江南水患，垂询甚详？今日召见阁臣，似乎又议了新的章程？”
来了。林锋然知道，宫里的消息传得快，尤其是皇帝的一举一动，皇后不可能不知道。他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决定不完全隐瞒，但也得换个方式说。
“是啊，朕是觉得，朝廷办事，效率太低。”他组织着语言，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好比……好比家里管账，总不能只知道今年花了多少，不知道钱具体花在哪儿了，明年该怎么花吧？朕就想让各部衙门，把每年要办的主要事情，大概要花多少钱、要达到什么结果，提前列个单子，年底好对照着看看办得怎么样，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就这么个想法，结果……”他摊摊手，一脸无奈，“那帮老臣，跟听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引经据典，说这不合规矩，没法弄！”
钱皇后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评论，只是又给他添了点酸梅汤。待他说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陛下的心思，是好的，是想把事情办得明白、办得好。臣妾虽不懂朝政，但也明白这个理。”
林锋然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皇后能理解他的初衷。
“但是，”钱皇后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忧虑，“陛下可曾想过，这‘单子’由谁来列？由谁来核？赏罚由谁来定？若是……若是这定单子、核成绩、行赏罚的权力，都落入了某些权臣之手，陛下您……您岂不是反被架空了？”
林锋然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光想着用KpI来提高效率、加强控制，却完全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环——考核权！如果制定标准和最终评判的权力被石亨这样的人把持，那这套制度非但不能帮他掌权，反而会成为权臣排除异己、巩固势力的完美工具！到时候，他定的KpI，就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钱皇后见他脸色骤变，知道说中了他的心事，继续轻声说道：“臣妾一介女流，本不该妄议朝政。只是……只是如今朝中，石亨、张軏等人，因‘夺门’之功，气焰正盛，京营兵马，多在其手。昨日张軏伯爷突然‘病重’，今日陛下欲行新政……臣妾只是担心，陛下若操之过急，触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恐……恐生不测之变。”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锋然心上。他之前只是觉得石亨等人跋扈，但经过皇后这一点拨，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不是简单的意见不合或效率高低的问题，而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他这个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根基未稳，军权旁落，随时可能被这些“功臣”反噬！
看着林锋然凝重的神色，钱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决然：“陛下，臣妾与陛下是结发夫妻，荣辱与共。臣妾别无他求，只愿陛下平安，江山稳固。有些话，臣妾不得不提醒陛下……在羽翼未丰之前，有些事，或许……或许需要忍耐，需要策略，切不可……不可成了他人掌中之傀儡啊！”
“傀儡……”林锋然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手心有些发凉。他想起石亨在朝堂上那看似恭敬实则倨傲的眼神，想起张軏“恰到好处”的昏迷……原来，自己一直处在这么危险的境地而不自知！还天真地想搞什么管理改革！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钱皇后，目光变得锐利而清醒：“皇后所言极是！是朕……是朕想得太简单了。”他握住钱皇后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和坚定，“谢谢你，皇后，你提醒了朕。”
钱皇后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轻轻抽回手，低声道：“陛下明白就好。臣妾只是希望陛下……万事小心。”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点心香甜依旧，但林锋然已经没了胃口。他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推行什么KpI，而是如何夺回真正的权力，尤其是军权！否则，一切改革都是空中楼阁，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接着是舒良有些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娘娘，奴婢有要事禀报！”
林锋然和钱皇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进来。”林锋然沉声道。
舒良快步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陛下，刚收到消息，石亨都督……午后去了京营大校场，以‘督查操练’为名，调动了……调动了神机营的部分兵马，说是要进行什么‘新式火器演练’。”
神机营！那是京营中最精锐、装备最好火器的部队！石亨在这个时候，突然调动神机营演练？
林锋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军事操练！这更像是一次赤裸裸的武力展示！是在向他这个皇帝示威吗？是在回应他昨日“说重点”和今日“议考成”的举动？
他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但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第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