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色下的琅琊城，火光冲天，将半边天幕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与建筑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毁灭的交响。东门方向传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激起了更深的恐惧与绝望。
“喷火的怪车？”武承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背部的灼伤因紧张而阵阵刺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强撑着垛口，极目向黑暗中那片异常忙碌的海寇阵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由粗木和不知名金属构件拼凑而成的庞然大物轮廓，其前端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形似龙首的装置，在火把映照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是……是一种巨大的弩炮？还是……”郑樨的声音发颤，文官的想象力在此刻变成了折磨。
答案很快揭晓。
随着海寇阵地传来一阵怪异的机括绞动声和狂热的呼喝，那“龙首”猛地张开巨口，一股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液体如同恶龙吐息般，划破夜空，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狠狠砸在东门城楼附近！
“砰！”
黑色液体四溅开来，紧接着，数支火箭精准地射入其中。
“轰——！”
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范围更大的火焰瞬间爆燃开来！那火焰呈现出诡异的幽蓝色，附着在城墙、垛口、甚至守军士兵的身上疯狂燃烧，水泼上去竟发出“嗤嗤”的响声，火焰反而窜得更高！
“啊——！救我！”
“这火扑不灭！扑不灭啊！”
被火焰沾染的士兵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嚎，如同人形火炬般在城头翻滚、坠落，空气中迅速弥漫开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
“赤焰龙车！是赤焰龙车！”有见识广博的老兵绝望地嘶喊，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这传说中的攻城利器，竟然真的存在，而且掌握在这些海外蛮寇手中！
这恐怖的一击，瞬间摧毁了东门守军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面对刀剑弓弩，他们尚可拼死一战，但面对这种无法理解、无法抵御的烈焰地狱，人类最原始的恐惧被彻底引爆。
“快跑啊！”
“守不住了！魔鬼！他们是魔鬼！”
东门防线开始崩溃，士兵们惊恐地向后溃退，任凭军官如何呵斥、斩杀逃兵也无力回天。
武承目睹此景，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这“赤焰龙车”不仅仅是武器，更是摧毁意志的恶魔。
“郑郡守！”武承一把抓住摇摇欲坠的郑樨，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决绝，“东门守不住了！立刻组织所有能调动的人，在内城街道设置障碍，准备巷战！同时，派人……准备火油、柴薪，堆积在粮仓、武库附近！”
郑樨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武承：“将军……你……”
武承眼中布满血丝，惨然一笑：“城若必破，绝不能资敌！更不能让城中百姓……受尽凌辱！必要之时……焚城殉国！”
焚城殉国！四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砸在郑樨心头，也砸在周围听到的亲兵心头。一股悲壮而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海寇的总攻号角凄厉地响起。东门在“赤焰龙车”的持续轰击和悍不畏死的海寇冲击下，终于被突破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潮水般的海寇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处汹涌而入！
“堵住缺口！”武承怒吼一声，拔出佩刀，不顾重伤，就要亲自带人冲上去。
“将军！不可！”亲兵队长死死抱住他，“您不能再战了！让我们去！”
然而，溃败之势已成，局部的小股反击如同投入洪流的石子，瞬间被吞没。海寇入城后，并未立刻向城内纵深突击，而是迅速沿着城墙内侧向两侧席卷，试图彻底清除城墙上的抵抗，扩大突破口。
战斗从城墙攻防战，迅速演变成了更加残酷、混乱的城墙争夺战和巷战。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守军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节节抵抗，但面对人数、士气、装备都占据绝对优势的海寇，防线被不断压缩。
海寇的残忍在巷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并非为了占领而战斗，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有组织的屠杀与掠夺。冲入民居，见男子便杀，见女子便掳，见财物便抢。反抗者被乱刀分尸，求饶者被戏耍后残忍处决。婴儿的啼哭被利刃掐断，老人的哀嚎湮没在狂笑之中。琅琊城内，火光处处，血流成河，真正沦为了一片人间炼狱。
武承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且战且退，退往郡守府方向。他左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绷带，背后的灼伤更是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受刑。他亲眼看到一名重伤倒地的小校，被几名海寇围着，用刀一点点割下血肉，发出非人的惨嚎；他看到一名妇人抱着孩子从燃烧的房屋中逃出，却被海寇一箭射穿母子二人……
这些景象，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剐在他的心上。作为守将，未能护住城池，未能护住百姓，这是何等的失职与耻辱！怒火与悲愤在他胸中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将军！小心！”一名亲兵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咽喉。
武承踉跄倒地，看着身边忠诚的亲兵一个个倒下，看着熟悉的街道化为焦土，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同胞的惨叫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们败了，败得如此彻底。不是不够英勇，而是敌人太过强大，太过诡异。
退至郡守府附近时，这里已经成为了最后一个相对完整的抵抗据点。郑樨组织了一批郡兵和自愿参战的青壮，依托府墙进行着最后的抵抗。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垂死挣扎。
“武将军！”郑樨看到被搀扶过来的武承，连忙迎上，他官袍破损，脸上沾满烟灰，眼神却异常坚定，“柴薪火油已按您吩咐备好！只待……”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武承看着眼前这位文官，在绝境中展现出的气节，心中百感交集。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兵刃，眼神中带着决死的士兵和百姓。
“诸位……”武承的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颤抖，“武承无能……累及全城百姓……今日，唯有一死，以报国恩，以谢黎民！”
“愿随将军死战！”残存的将士发出低沉的怒吼。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密集、更加嚣张的喊杀声从郡守府前方的街道传来。火光下，只见大批海寇在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身着华丽皮甲、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头目（正是之前与武承交手那人）率领下，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显然已经清理了大部分抵抗，将目标锁定在了这最后的指挥中枢。
那疤面头目一眼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重伤的武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用生硬的周语吼道：“那个将军！活的！抓活的！我要亲手，剥了他的皮！”
最后的时刻，到了。
武承深吸一口气，挣脱搀扶，勉强站直身体，将染血的长刀横在身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郡守府内那堆积如山的柴薪和火油罐，又看了一眼身边这些准备赴死的同袍。
或许，焚城是他们最后的尊严，也是对那些落入敌手的百姓的一种……解脱。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令点燃火油，与冲进来的海寇同归于尽的那一刹那——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突然从遥远的方向传来，穿透了城内的喊杀与喧嚣！
这号角声，不同于海寇那种尖锐刺耳的螺号，而是……大周军队特有的牛角号！
所有听到这号角声的守军，都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紧接着，是战鼓声！如同闷雷般从城外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城外的海寇后方，隐约传来了骚动和喊杀声！
那疤面头目冲锋的脚步猛地一顿，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
武承僵在原地，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极目向号角与战鼓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天际线上，似乎有无数火把如同繁星般亮起，形成了一条移动的火龙，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琅琊城压迫而来！
是……援军？！
朝廷的援军，到了？！
可是……他们来得太晚了！城已破，敌已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绝望中的一丝曙光，还是……更深沉的绝望前，最后的嘲弄？
武承不知道。他只看到，那疤面头目在短暂的惊愕后，脸上重新露出了更加狰狞和疯狂的神色，他不再试图活捉武承，而是挥舞着弯刀，带着更加狂暴的气势，向着郡守府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最后的生死一线，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