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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阎魔德迦金佛 > 第73章 漆水幽冥 耀州瓷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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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岭的杀伐与北元崩析的洪流暂被抛在身后,桑吉一行四人,如同湍急历史河流中一叶小心翼翼的行舟,再次踏上前往铜川的迂回之路。为彻底避开官道和明军盘查,影枭提出了一个更为隐秘却也更为曲折的方案——借水道而行,沿漆水河而下,再转陆路。

漆水河,这条流淌在黄土高原沟壑之间的脉络,平日水势并不浩大,却因河道曲折、两岸峭壁林立而显得幽深难测。河水常年冲刷着两岸赭红色的土层,使得水色在阳光下往往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浑浊的赭黄,但在夜间或雾中,却化身为墨玉般的深沉。

是夜,月华如水,倾泻在寂静的河面上,碎成万千银鳞。影枭与石磐不知从何处弄来一艘半旧的乌篷小船,船身狭长,篷顶覆盖着深色油布,虽简陋,却足够坚固,正是潜行的好工具。四人悄无声息地登船,石磐这位沉默的巨汉负责撑篙,长篙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影枭则如一尊石雕立于船头,那双锐利的眼眸穿透夜色,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桑吉与阿娜尔则屈身坐在低矮的篷内,金佛隐匿在药筐中。

小舟离岸,滑入墨玉般的河心。船篙破水,发出轻柔而富有节奏的“哗啦”声,这声响反而更反衬出四野的空寂。两岸山峦在清冷月色下呈现出墨蓝色的、起伏不定的剪影,如同无数沉睡的远古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这条蜿蜒的水道。偶尔有夜枭啼鸣从山林深处传来,或是不知名水禽被小舟惊动,扑棱棱从芦苇丛中飞起,翅尖掠过水面,打破这极致的宁静,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寂静。

他们严格执行着昼伏夜出的策略。白昼,当晨雾如同巨大的白色幔帐尚未被初升日光完全蒸腾消散之前,他们便将小船巧妙地隐藏在水畔浓密的、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或是利用陡峭崖壁下被水流冲刷出的凹陷处,将船身紧贴岩壁,再用深色油布仔细遮盖。人员则悄然上岸,在附近寻找干燥避风的石缝或灌木丛休息,默默啃食着硬邦邦的干粮和肉脯,抓紧一切时间恢复体力。整个白天,他们几乎如同蛰伏的爬虫,不发出任何多余声响。待到暮色四合,河面上再次泛起如轻纱般缥缈的雾气,吞噬了远山近水,他们便如同夜行的精灵,再次悄然启程,将身形没入这天然的屏障之中。

这难得的、相对安宁的航行,成了煎熬旅途中的一丝珍贵喘息。尤其是月明之夜,清辉满河,小舟仿佛航行在一条流动的、闪烁不息的水银缎带之上。两岸万籁俱寂,唯有潺潺水声与船桨轻摇的声音,交织成一首单调却令人心安的夜曲。远离了刀光剑影和咒语怨灵,这份宁静几乎让人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阿娜尔肩头的伤口在桑吉每日不辍的精心照料和密宗灵药的神效作用下,已大为好转,狰狞的伤口开始收口结痂,那诅咒带来的钻心阴寒感也消退了许多,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还会有一丝隐痛提醒着那段可怕的经历。她靠在微微摇晃的船篷边,望着舱外如梦似幻的景色,连日来的惊惧疲惫似乎都被这温柔的月色洗涤了几分。河风轻柔,拂动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泥土的清香。她偷偷侧过脸,目光落在身旁闭目调息、面容在朦胧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俊安详的桑吉身上。他眉宇间那常存的忧虑似乎也在这片刻安宁中淡去了少许。望着他沉稳的身影,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阿娜尔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憧憬,如同河面上渐起的雾气,悄悄弥漫上她的心头。

若世事皆如此刻,该多好。没有无休止的追杀,没有蚀骨噬心的诅咒,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使命,只有这一叶随风轻荡的扁舟,一河细碎的星月清辉,与身旁这个沉默却令人安心的人相伴,顺流而下,不问来处,不问归期,直至天涯海角…那该是一种怎样平凡而奢侈的幸福。女儿家细腻的情思,在这静谧无人打扰的夜色里悄然滋长,蔓延,编织着简单却遥不可及的梦幻。她甚至想象起若是寻常夫妻,此刻或许正男耕女织归来,于简陋却温暖的茅屋中,对着昏黄灯火,分享一日琐碎,那该是何等的温馨踏实。想到这里,她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羞涩而甜蜜的微笑,仿佛那想象中的暖意也驱散了夜航的微寒。

桑吉似有所感,体内气息运转一周天后,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阿娜尔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那双清澈眼眸中蕴含的未曾掩饰的柔情与憧憬。四目相对,阿娜尔像是被窥破了心底最深的秘密,脸颊瞬间飞红,如同染上了天边的晚霞,慌忙垂下眼睑,心跳如鼓,假意去整理并无线索的衣角。

桑吉心中亦是微微一震,他何等智慧通透,岂能不明了那目光中的深切含义?那其中交织的依赖、信任、仰慕以及悄然滋生的情愫,如同细密的丝线,缠绕上他的心扉。只是…他指尖触及冰凉的佛珠,心中那沉重的、由戒律、使命与命运构成的枷锁再次悄然收紧,勒得他心脏微微抽痛。他暗叹一声,将这瞬间的悸动强行压下,目光投向舱外皎洁的明月和雾气氤氲的河面,仿佛要将那纷乱的心绪寄托于这无边景色之中。沉吟片刻,他低声吟道,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佛门子弟特有的空灵与慈悲:

素波曲曲绕烟汀,碎玉千林尽化莹

天阶霜色凝难坠,沙屿雪痕淡欲冥

水云浣净混天色,孤镜悬空朗夜清

何人立尽元宵影?何处初逢此夜明

万古行人身似客,一轮终古寂无声

不知永夜凝眸处,唯送苍波去渺溟

阿娜尔听得痴了。这诗句辞藻之美,意境之深邃辽远,远超她过去在草原上听过的任何热情奔放或忧伤婉转的歌谣。她虽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有的深意,却能敏锐地感受到那月光下的淡淡惆怅与无边温柔,以及桑吉心中那份如山如海般沉重而慈悲的牵挂。她默默地将这些诗句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如同珍藏起一份月光下独一无二的、带着体温的馈赠,这或许将是未来漫长孤寂岁月中唯一的慰藉。

影枭与石磐虽不通文墨,并非风雅之士,却也觉此情此景此声,和谐交融,竟有一种令人心绪宁静、忘却烦忧的力量,暂时洗刷了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血雨腥风带来的疲惫与紧绷。

然而,这诗意的宁静并未能持续太久。漆水河,这条古老的河道,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永远温柔静谧。它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也吞噬过无数生命秘密,其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幽冥。

一连行了几日,已是深入漆水河道腹地。这一日清晨,河面上的雾气格外浓重粘稠,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几乎到了对面不见人的地步。小舟在石磐的小心操控下,几乎是凭借经验和直觉在浓雾中摸索着缓缓前行。水声变得沉闷而含糊,仿佛被厚厚的棉絮包裹住了。两岸的鸟鸣虫嘶也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这乳白色的混沌吞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与死寂,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缥缈幽怨的歌声,穿透层层浓雾,幽幽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那歌声调子古老而古怪,并非当地俚曲,也非任何已知的腔调,忽远忽近,时而清晰如在你耳边叹息,时而又模糊得被水流声掩盖。听不清任何具体词句,只觉那旋律如泣如诉,迂回曲折,充满了无尽的哀伤、迷茫与…一种诡异的诱惑。仿佛有无形冰冷的手,伴随着这歌声,在轻轻拨动着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最隐秘的欲望。

“小心!”影枭最先警觉,霍然转身,低声示警,手已无声无息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刃刀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石磐也猛地停下了撑篙的动作,凝神倾听,浓密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脸上惯有的憨厚被凝重所取代。

桑吉立刻将阿娜尔拉到自己身后,面色凝重如水,目光如电般射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隐匿的金佛,竟在此刻微微震动起来,散发出一圈微不可察却坚定存在的暖意金光,如同一个小太阳,勉强驱散了周围一小片令人不适的阴寒湿气。

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拨弄,剧烈地翻滚起来。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轮廓诡异的黑影,无声无息地破开雾障,缓缓靠近。

渐渐地,那黑影显出了它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竟是一艘破旧不堪、仿佛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古老木质帆船!船体歪斜不堪,多处木板已经腐烂蛀空,布满滑腻的青苔和深色的水渍,长长的桅杆早已折断,唯有几块残破不堪的帆布如同招魂的幡旗,无力地垂落着,随风轻微晃动。而最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在那破败的船头桅杆残桩上,赫然挂着两盏白色的灯笼!灯笼不知以何为燃料,发出幽幽的、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光芒,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雾中,如同两只巨大而冰冷的鬼眼,一眨不眨地窥视着他们这艘渺小的小舟。

它与他们的小舟并行,速度不快不慢,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令人心悸的、仿佛随时会撞上来的距离。透过那破败不堪、勉强维持形状的船舷,隐约可见船上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晃动!那些人影模糊不清,身体肿胀变形得不成样子,皮肤呈现出溺毙者特有的惨白、浮肿与褶皱,五官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睛空洞无物,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视线”的聚焦。它们的嘴角似乎统一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极其诡异、僵硬、如同面具般的“邀请”笑容。它们有的在机械地、无声地划动早已腐烂只剩骨架的船桨,有的则直接趴在船舷边,直勾勾地、贪婪地盯着桑吉…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怀中那散发着诱人佛光的金佛!

它们是溺死者的亡灵!不知何年何月,因何缘故沉入漆水河底,魂魄被冰冷的河水与淤泥禁锢,心中积郁着滔天的怨气与对阳世温暖、对生命气息的病态留恋。而桑吉手中的金佛,那佛门至宝所散发出的磅礴生机与纯阳能量,对于这些永堕寒湿黑暗的亡魂来说,如同极夜中最诱人的火炬,吸引了它们本能地、疯狂地靠近,渴望占据,或是…将这生命的源泉也拖入它们所在的永恒冰冷的黑暗国度!

“呃…啊…”

一种无声的、却又能直接响彻在四人灵魂深处的嘶吼骤然爆发!那些亡灵齐刷刷地向着小舟的方向伸出它们浮肿溃烂、挂着水草淤泥的手,做出疯狂而执着的拉扯动作。

刹那间,小舟周围的河水温度骤降,变得冰冷刺骨,仿佛瞬间从秋凉跳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一股股无形的、巨大的、源自幽冥的拉扯力从水下四面八方传来,疯狂地拖拽、摇晃着船底,试图将小舟彻底掀翻,将这船上的生者拉入那无尽的深渊!

“稳住!”石磐爆喝一声,气沉丹田,双脚如同生根般死死钉在湿滑的船板上,全身肌肉贲张,奋力与水下那股邪恶力量抗衡,篙杆猛撑河底,却觉水下阻力巨大无比,如同在粘稠的淤泥和无数只冰冷手臂中行进,每前进一分都异常艰难。

阿娜尔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桑吉的僧袍,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桑吉单手立掌于胸,面色肃穆,口中急速而清晰地诵念《金刚经》,周身泛起淡淡却坚韧的金色佛光,如同一个无形的护罩,勉强将两人笼罩其中,抵御着那直透灵魂的阴寒怨念和无形拉扯。

影枭目光冰寒彻骨,她迅速判断出形势。这些亡灵并非实体,寻常物理攻击效果甚微,关键在于破除其怨念核心或驱散其聚集的能量。但她一身所学,皆是杀人之术,讲究一击毙命,对付这等虚无缥缈的邪祟怨灵,并非其专长,一时竟有些束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小舟摇摇欲坠的危急关头,“咚!咚!咚!”急促而响亮、带着肃杀之气的战鼓声,如同平地惊雷,突然从下游方向穿透浓雾传来!

“前面的船!立刻停船!接受检查!”一声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官威的喝令紧随其后,粗暴地打破了幽冥的寂静,“大明水师巡河!违令者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只见数艘体型修长、行动迅捷的快船猛地冲破浓雾,出现在前方河道!船头鲜明地插着大明水师的旗帜,猎猎作响。船上站满了顶盔贯甲、手持弓弩刀枪、神情肃杀的士兵,箭镞在灰白雾气中闪烁着冷冽的寒光。为首的军官按刀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河面。他们显然是得到了某些风声,奉命在此紧要水道设卡拦截,严密搜寻可能携带金佛的可疑人物!

这突如其来的阳间军阵,让对峙的双方都措手不及!

幽灵船上的亡灵似乎被这阳间的军阵煞气、隆隆战鼓声以及活人士兵的旺盛气血所惊扰,发出了更加凄厉尖锐的无声音啸,整艘破船都剧烈地波动起来,船上的白色灯笼疯狂摇晃,光芒明灭不定!它们本能地操纵着这艘由怨念驱动的破船,试图转向避开这令它们不适的源头,却因慌乱和惯性,正好笨拙地横在了明军快船的前进路线上!

而明军快船顺流而下,速度颇快,雾气又实在太大,能见度极低,待到发现前方这艘诡异横亘、破败不堪的“拦路船”时,距离已近,纵然舵手拼命转舵,也已来不及完全避开!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响起!

为首的明军快船船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艘幽灵船的侧舷!

然而,预想中木屑纷飞、船体破裂的场面并未出现。那幽灵船仿佛只是一个凝聚成形的、浓稠的冰冷幻影,明军快船如同撞入一团极具韧性的、冰冷彻骨的浓雾之中,船头甚至微微下陷,然后猛地从中穿了过去!船上的士兵们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奇寒瞬间掠过全身,仿佛有无形的、湿冷的东西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带来一瞬间的虚弱、恶心与莫名的恐惧,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而那幽灵船被这蕴含气血与煞气的实体船只猛然一撞,仿佛内部的能量平衡被彻底打破,整个船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般剧烈扭曲、波动、闪烁起来!上面的亡灵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无声嚎叫,身影变得单薄不定。那两盏维系着它们现世形态的白灯笼发出一阵刺眼的、最后的惨白光芒,随即“噗”地两声轻响,如同烛火被吹灭,连同整艘幽灵船,如同一个被戳破的、装满冰水的巨大气泡般,剧烈闪烁了几下,骤然消失在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河面上那刺骨的阴寒和巨大的、来自水下的诡异拉扯力,也随之骤然消失无踪。河水恢复了正常的流速和温度。

但由碰撞引发的混乱才刚刚开始!明军快船因为那虚实难辨的撞击和瞬间的寒气侵扰,船身剧烈摇晃,船上的士兵一阵惊呼骚乱,不少人跌倒在地。后面的快船收势不及,险些发生连环碰撞,一时间呵斥声、叫骂声、水声乱成一团。

“妖…妖法?!障眼法?!”那为首的军官勉强稳住身形,按住狂跳的心口,又惊又怒,脸上闪过一丝骇然。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正好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艘试图趁乱悄悄溜走的的小乌篷船!在这荒僻河道,雾霭重重,出现如此诡异的船只,绝非善类!

“拦住那艘小船!放箭!不准放跑!”军官不假思索地厉声下令,宁杀错,勿放过!此刻他已顾不上研究刚才那诡异景象,抓住眼前之敌才是首要!

嗖嗖嗖!

数支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激射而来,笃笃地钉在小舟周围的木板上、篷布上,甚至有一支紧擦着篷顶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油布作响!

“走!”桑吉低喝一声,语气急促。

石磐早已蓄势待发,闻声体内真气爆发,吐气开声,猛地一篙深深撑向河底,借助那股反冲巨力,小舟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加速,顺着急流向下游猛冲而去!

“追!别让他们跑了!弓箭手继续放箭!舵手撑住,追上去!”明军军官气得脸色铁青,连连怒吼。快船上的鼓声再次咚咚咚地急促敲响,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迅速调整过来,弓箭手持续射击,舵手奋力操控,船只调整方向,紧追不舍。

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在狭窄曲折的漆水河上骤然展开!小舟轻便灵活,在石磐这位力量与技巧并重的巨汉操控下,于黑暗中险象环生的礁石丛间左冲右突,如同游鱼般滑溜。明军快船体积稍大,速度虽快,在湍急且多暗礁的河道中却显得有些笨拙,不时需要紧急规避险滩礁石,速度被大大拖慢,但船上的弓弩威胁极大,箭矢如同飞蝗般不断呼啸而来。

箭矢破空声、钉入船板的笃笃声、河水被箭矢激起的哗啦声、明军的呵斥声、鼓声、以及船底摩擦礁石的可怕刮擦声交织在一起,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好几次,凌厉的箭矢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皮或衣角飞过,险之又险。阿娜尔被迫伏低在船底,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干扰了石磐和桑吉。影枭则伏在微微摇晃的船尾,身形稳如磐石,手中扣着数枚暗器,眼观六路,不时闪电般掷出,精准地凌空打偏那些射向要害或可能损坏船体的弩箭,金属交击的脆响声不时响起。

前方水声轰隆,变得异常喧哗,河道陡然变陡,出现一个不小的落差,水流变得异常湍急汹涌,白色的浪花在黑暗中翻滚!

“抓紧了!要冲滩了!”石磐须发皆张,全力爆发,双臂肌肉虬结,大吼一声,操控着小舟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块巨大的、如同水中恶兽般的河中卧石,小舟被汹涌的水流裹挟着,猛地冲下落差,如同巨石般重重砸在下游水面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船体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河水瞬间大量灌涌进来!

而明军快船也追到了落差边缘,不得不谨慎减速,小心翼翼地寻找安全路径通过落差,眼睁睁看着那艘该死的小舟借着落差加速,如同脱缰野马般消失在前方河道拐弯处的浓雾之中。

“混账!废物!快追!绝不能让他们跑了!”军官气得一拳狠狠砸在船帮帮之上,脸色铁青。

桑吉等人借着这短暂争取到的机会,拼命用一切能用的工具将漫进船舱的冰冷河水舀出,同时石磐不顾一切地奋力撑篙,终于在下一段河道找到一处水势相对平缓隐蔽的河湾,岸边是茂密的灌木林和垂下的藤蔓。

“船要沉了!弃船!上岸!”影枭当机立断,语气斩钉截铁。

四人毫不犹豫,立刻跳下几乎半满的、冰冷刺骨的船舱,涉水爬上岸边泥泞的滩涂,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密林深处,迅速消失在了浓雾与黑暗之中。那艘可怜的小乌篷船,在原地打了几个旋儿,缓缓沉入漆水河深沉的怀抱,只留下几个气泡浮上水面,旋即破灭。

他们在漆黑湿滑的山林中跌跌撞撞地跋涉了整整一日,依靠影枭出色的反追踪技巧和野外生存能力,多次故布疑阵,才最终确认彻底摆脱了追兵。根据影枭的判断和沿途稀少的地标,他们此时应该已经进入了耀州地界。耀州窑,天下闻名,其窑址便在州城附近。

为了避免再次暴露于城镇关卡,他们决定不再进入州城,而是由影枭带路,直奔城外的立地坡、上店村等耀州窑核心产区遗址。唐代至宋代是耀州窑的鼎盛时期,其烧造的刻花、印花青瓷技艺登峰造极,“巧如范金,精比琢玉”,被誉为“北派青瓷代表”。入元以后,虽因战乱和市场变化渐趋衰落,仍有不少窑口在坚持烧造,只是盛况不再,广阔的窑址区域内留下了大量废弃的窑炉、作坊、堆料场遗迹,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

抵达立地坡附近时,已是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放眼望去,一片荒凉破败景象。丘陵沟壑之间,遍布着大大小小、早已废弃停火的馒头窑、马蹄窑遗址,它们如同大地皮肤上一个个被灼烧后凝固的巨大伤疤,沉默地耸立在暮色苍茫之中。地面上,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陶瓷碎片和窑具残骸——碗、盘、瓶、罐、壶、灯、枕…各种器形,应有尽有,大多呈耀州窑典型的青黄色、橄榄绿色,上面曾经精美的刻花、印花婴戏、缠枝牡丹、莲塘游鸭等纹路,已被无情岁月和厚厚泥土侵蚀得模糊不清。这是一片被烈火无数次洗礼过、又被时间彻底遗忘的土地,空气中,似乎依旧顽固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千年不散的烟火气、瓷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他们找到一处相对完整、尚有穹顶遮蔽的废弃窑洞,决定在此过夜。窑洞内颇为宽敞阴暗,地上铺着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瓷片层和尘土,踩上去沙沙作响。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未烧成的变形泥坯和废弃的窑具(如支钉、垫饼、匣钵等),仿佛工匠只是暂时离去。

石磐在洞口和周围关键位置布置了简单的警戒机关,影枭外出巡查周边环境并寻找水源与可食用的野果。桑吉与阿娜尔则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一块稍干净的地方,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枯枝和废弃的木质窑具残片,点燃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着窑洞内浓重的阴冷、黑暗和霉味,也映照着四壁被千年烟火反复熏烤得黝黑发亮、甚至流淌下釉质般凝脂的窑壁,光影摇曳,仿佛那些逝去的火焰仍在墙壁上舞蹈。

夜色渐深,一轮冷月悬于中天,清辉遍洒,却难以温暖这片死寂的窑场。旷野的风穿过废弃窑场无数的破口缝隙,发出各种各样呜呜咽咽的、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声哭泣、诉说。阿娜尔靠着冰冷坚硬的窑壁,疲惫不堪地渐渐睡去。桑吉则盘膝坐在火堆旁,默默调息,守护着她,同时也警惕着外界。影枭和石磐轮流值守。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火堆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富有节奏的声响,突然从地底深处、从四面八方传来。

“叩…叩叩…叩…”

像是有人用小小的锤子或石块,在轻轻地、固执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物体。声音空洞而执着,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百年的时光隔阂,直接响在人的耳边,敲在人的心上。

桑吉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几乎同时,外间的影枭和石磐也瞬间惊醒,闪电般握紧了随身的武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黑暗。

“什么声音?”阿娜尔被这诡异的声响惊醒,恐惧地蜷缩起来,下意识地靠近桑吉,冰凉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敲击声开始变得密集、急促起来!不再是一个源头,而是无数个!从四面八方地底深处、甚至从那些堆积如山的瓷片堆下传来!嗒嗒嗒、叩叩叩…声音连成一片,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工匠,正在这死寂的深夜,进行着永无止境的、绝望的劳作!

咔嚓…咔嚓…嚓啦啦…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紧接着爆发!只见地面上、洞壁旁那些堆积的、破碎的瓷器残片,竟然开始自己剧烈地抖动起来!然后在一片令人牙酸的、尖锐的摩擦和碰撞声中,它们仿佛被无数只无形的、充满怨念的手牵引着,凌空飞起,互相碰撞、组合、拼接!

无数锋利、尖锐、带着破口的碎片,违背常理地组合成一个个扭曲、怪异、根本无法称之为完整“器物”或“生物”的恐怖形态——

有的像肢体残缺不全的人偶,拖着一条由破碎碗碟片组成的腿,踉跄前行;

有的像畸形的多足昆虫,全身布满尖刺般的瓶口和壶嘴,窸窣移动;

有的则干脆就是一团由无数碎片胡乱聚合而成的、不断蠕动变化的、散发着死寂幽光的怪物!

这些由碎瓷强行拼接而成的“生命体”,通体散发着冰冷的、怨毒的幽光,碎片关节摩擦移动时发出“滋啦滋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声响。

它们是这座辉煌千年瓷都阴影之下,被彻底遗忘和埋葬的失败者的集体怨念具现!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工匠的心血与梦想,只因火候稍偏半度、釉色稍欠纯正、胎体稍有微瑕、或是窑变未达预期,便被监工毫不留情地砸碎,废弃,丢弃在这片巨大的废料场上?他们的失望、不甘、愤怒、汗水、泪水乃至生命的消耗,早已深深地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碎瓷!平日里深埋于地下,被阳气镇压。今夜,或许是因为桑吉怀中金佛那庞大生机与佛法能量的刺激,或许是因为阿娜尔身上未尽的诅咒引动了此地深沉的阴气,这些积累了数百年的、庞大而沉重的怨念,终于冲破了时光的束缚,疯狂地附着于它们最终的造物,那些本应沉默的瓷器碎片之上,化为了这恐怖而悲哀的、充满破坏欲望的形态!

瓷傀们“感知”到了洞中活人那温暖的生命气息,那冰冷的、停滞的怨念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它们发出无声却震彻灵魂的尖啸,如同白色的碎瓷浪潮般,从四面八方,向着窑洞内篝火旁的四人蜂拥而来!碎片划破空气,带起阵阵尖锐的呼啸!

石磐挥舞起沉重的镔铁棍,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棍风呼啸,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瓷傀砸得粉碎,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溅激射!但更多的瓷傀立刻毫无畏惧地涌上,它们没有生命,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只要怨念不散,就能不断重组!

影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狭小的空间内闪动,短刃翻飞,化作道道寒光,精准无比地挑、点、削、斩,专门破坏那些组合瓷傀的关键连接点,让其瞬间散落一地。她的动作快得肉眼难以捕捉,每一次出手都必然有一个瓷傀解体。但碎片落地后,那无形的怨念之力又迅速将其拉起,再次组合起来,仿佛永无止境!

阿娜尔吓得花容失色,紧紧躲在桑吉身后,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桑吉面色凝重无比,眼神中充满了悲悯。他看得出,物理攻击只能暂时缓解,治标不治本,唯有从根本上超度这地底深处无尽的、属于创造者本身的悲怨执念,才能真正化解危机。而这些怨念,与战场杀伐的戾气、邪术诅咒的阴毒不同,它们源于对“创造完美”的极致追求与“毁灭失败”的残酷现实之间的巨大悖论,源于无数平凡工匠毕生的遗憾与不甘,更加深沉,更加悲凉,也更加顽固。

他向前一步,将阿娜尔完全护在身后,双手缓缓抬起,十指翻飞,结出了一个又一个繁复玄奥、蕴含无上佛力的密宗手印:施无畏印,予众生安宁,与愿印即满足众生所愿,降魔印则震慑外道, 最终双手上下相对,拇指轻触,定格于能令心专注一境、引发神通智慧的弥陀定印!

他口中诵念的,不再是金刚伏魔的刚猛剧烈真言,而是悠远、平和、充满无尽慈悲力的《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随着他那庄严慈悲的诵念声在窑洞中回荡,奇异的景象发生了。窑洞最深处,那些早已冰冷熄灭数百年的废弃窑炉,其黑沉沉、积满灰烬的炉膛深处,竟凭空亮起了一点微弱却纯粹的光芒!那光芒并非凡间火焰,而是呈现出一种纯净、温暖、神圣的金红色,仿佛佛教传说中的“往生净火”,能焚尽一切业障,接引亡灵前往西方极乐净土!

这火焰并非燃烧实物,而是被桑吉以无上佛法和大愿力,引动此地残留的、无数工匠对“窑火”与“烧造圆满”的强烈集体执念所显化!是专门为了焚尽业障、超度亡魂而生的慈悲之火!

金色的净火如同流淌的熔金,又如同拥有生命的温暖溪流,从废弃的窑炉中缓缓蔓延而出,流过地面,精准地迎向那些汹涌而来的、充满怨念的瓷傀浪潮。

火焰温柔地触及瓷傀,并未将其烧熔或摧毁,而是如同母亲拥抱孩子般,温暖地包裹住它们。那些扭曲的、充满破坏欲望的碎瓷组合体,在被这金色净火包裹的瞬间,竟然纷纷停止了狂暴的动作。碎片之间那股由怨念强行凝聚的无形连结之力,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般,悄然消散。

哗啦啦啦…

无数碎片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纷纷扬扬地重新散落一地,恢复了它们作为死物的冰冷与沉默。而在每一堆散落的碎片之上,都隐约有一个模糊的、疲惫的、穿着古代工匠短褐服饰的透明虚影,缓缓浮现。他们不再是面目狰狞的怨灵,脸上带着茫然,随后是解脱与安宁。他们齐齐地对着桑吉的方向,缓缓躬身,深深一拜,仿佛在感谢这迟来了数百年的解脱。然后,这些虚影化作点点柔和的金色流光,如同归家的萤火虫,融入那流淌的往生净火之中,随之一起缓缓熄灭,最终消散于空中,归于净土。

地底那无尽的、令人心烦意乱、恐惧不安的敲击声,也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减弱,最终彻底消失,回归了大地真正的沉默。

窑洞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地上铺满的厚厚碎瓷片,在篝火照耀下反射着点点微光,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恐怖而诡异的一幕并非虚幻的噩梦。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四人惊魂未定、神色各异的脸庞。

桑吉缓缓收起手印,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超度如此庞大、深沉且积累了数百年的集体怨念,对他而言亦是极大的心力与修为的消耗,甚至比一场恶战更加疲惫。

“结…结束了吗?”阿娜尔颤声问道,手指依旧紧紧抓着桑吉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桑吉点点头,目光扫过这片沉睡千年的窑址,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悯:“尘归尘,土归土。执念已消,苦难得脱,他们都往生极乐去了。”

影枭和石磐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对这位年轻僧人的由衷敬畏。他们深知,刚才的局面,绝非武力所能解决。

旷野的风依旧在呜咽吹拂,穿过废弃的窑场,但此刻听来,似乎少了几分怨怼与阴森,多了几分苍凉、空旷与最终的平静。这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