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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阎魔德迦金佛 > 第122章 脱逃隐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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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城,这座雄踞关外的千年古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了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重而紊乱的节律。自“斗笠人”悍然现身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开,接连发生的命案便像一连串精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已非层层涟漪,而是足以颠覆舟楫、吞噬堤岸的汹涌暗流与滔天巨浪。北塔格桑喇嘛的蹊跷中毒身亡,八旗社混混们口中那“如同鬼魅般飞檐走壁”的逃脱,尤其是英九堂五名好手在狭窄胡同里的惨烈覆灭,尸体横陈,鲜血浸透青石板,死状凄厉。这一切,都像是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全城上下从官邸到陋巷、从富商到走卒的集体恐慌与躁动不安。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蝙蝠,在黄昏的屋檐下乱飞,将“斗笠人”描绘成三头六臂、杀人如麻的妖魔,又或是来无影去无踪、专与官府作对的江洋大盗。一种山雨欲来、大祸临头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盛京公安局那间本就气氛凝重、烟雾缭绕的专案组指挥部,此刻更是如同一个被点燃引信、濒临爆炸的火药桶。林政涛像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受伤猛虎,焦躁地在铺满地图和文件的办公桌前踱来踱去,脚下的木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停下,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墙上那张霍震霄的模拟画像,那眼神,像是要将画纸烧穿两个洞。他伸出一根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戳向画像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连日的焦灼和睡眠严重不足而变得嘶哑、变形,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猖狂!无法无天!视我盛京警方如土鸡瓦狗!此獠不除,盛京治安荡然无存,我等头顶乌纱不保,更将成为整个东北、乃至全国同行的笑柄!”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几个白瓷茶杯“哐当”乱跳,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洇湿了摊开的卷宗。

专案组马上下发紧急通知:“即刻起,对盛京城内外进行一级戒严!封锁所有出入要道——火车站、汽车站、各个城门、大小码头!加派双倍,不,三倍岗哨!许进不许出,没有公安局长的手令,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刑侦、治安、维稳、甚至是文职内勤,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我撒出去!联合国防部,协助进行拉网式、梳篦式、地毯式排查!重点区域,城西贫民窟、小西门内老城区、以及所有毗邻北塔法宝寺的街区!旅馆、客栈、大车店、澡堂、戏园子、茶馆、妓院,所有可能藏匿生面孔的地方,一处不准放过!悬赏金额,再给我翻一倍!两千现大洋!我要让这只无法无天的过街老鼠,在盛京城变成真正的瓮中之鳖,寸步难行,插翅难飞!”

命令如山崩海啸般传达下去,整个盛京的国家暴力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地运转起来。凄厉刺耳、如同垂死野兽哀嚎般的警笛声,日夜不休地撕裂着城市上空阴霾的天空。军警宪特组成的巡逻队,荷枪实弹,面色冷峻,像一股股黑色的铁流,不知疲倦地穿梭于每一条大街小巷。沉重的军用皮靴敲击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整齐而令人心慌意乱的“咔咔”声,伴随着粗暴的呵斥、蛮横的推搡和强行破门入室搜查时引发的惊叫、哭喊与哀求,共同构成了这座古城最压抑、最恐慌的主旋律。店铺早早关门上板,行人步履匆匆,面色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在缝隙后露出一双双惊疑不定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那是权力与恐惧混合发酵后的产物。

与此同时,盛京城水面下的黑暗世界,也被这几桩血案彻底搅动,浊浪翻涌。八旗社的头目巴图鲁,虽然手下并未在霍震霄手下直接出现伤亡,但在他看来,到嘴的肥肉不仅飞了,手下人还被对方如同戏耍孩童般轻易摆脱,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比挨了一刀还让他难受。他瞪着那双因常年饮酒而布满血丝的牛眼,额头上那道刀疤因愤怒而显得更加狰狞,对着堂口里几个最能打、最凶悍、也是平日里最为倚重的打手头目,唾沫横飞地咆哮:

“妈的!一群废物!煮熟的鸭子都能他妈扑棱着翅膀飞了!还他妈是飞檐走壁跑的?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眼睛长在裤裆里了?!”他巨大的手掌将面前的八仙桌拍得砰砰作响,“老子不管他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你们几个,带上堂口里最能打、最机灵、鼻子最灵的几十号弟兄,给我像篦子一样撒出去!配合警察找!但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一点!要是运气好,让你们先摸到那孙子的踪迹,别他妈声张,先给老子悄悄围起来,控制住!这口憋在心口的恶气,老子更要出!听明白了没有?!”

而损失最为惨重、颜面扫地更甚的,则非英九堂莫属。在那间奢华无比、铺着西域地毯、点着龙涎香的内室中,花蛇姐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贵妃榻上,纤纤玉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象牙烟嘴,袅袅青烟升腾,模糊了她艳绝却也此刻冰冷如霜的容颜。她面前,低头站着的是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内腑受创沉重、面色灰败如纸、连呼吸都带着痛苦杂音的冯坤。

冯坤强忍着胸口翻腾的气血和无处不在的剧痛,用一种带着恐惧后遗症般的颤抖声音,将那天在狭窄胡同里发生的、短暂却如同噩梦般的遭遇,事无巨细地、不敢有丝毫隐瞒地重新叙述了一遍。尤其是当他描述到霍震霄那非人的、硬接戳脚而毫发无伤的反常理身体强度,那石破天惊、一拳几乎将自己打爆的恐怖力量,以及那在电光火石间连毙三人、手法狠辣精准如同屠宰牲畜般的杀人技艺时,饶是冯坤这等刀头舔血的悍匪,声音中也忍不住带上了难以抑制的惊悸与屈辱。

花蛇姐静静地听着,那双平日里勾魂摄魄、流转着万种风情的媚眼,此刻没有了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寒芒在瞳孔深处凝聚、旋转,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森然可怖的杀机。她涂着鲜红欲滴蔻丹的指甲,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划过名贵紫檀木制成的扶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嘎”声,仿佛那是仇人的骨头。

“五个人……当场死伤,连句遗言都没留下……一个重伤残废,后半生算是毁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缓,却像冰锥一样,一字一句地砸在冯坤的心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很好。真是好得很。”她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任何笑意的、冰冷的弧度,“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没人敢在盛京的地面上,这么明目张胆、这么狠辣绝情地打我英九堂的脸,杀我英九堂的人。”

她缓缓站起身,曼妙的身姿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但此刻却散发着如同眼镜王蛇般的危险气息。她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望着楼下被戒严令搞得萧条冷清、行人绝迹的街道,眼神锐利如刀。

“传我的话给各个堂口的掌柜,”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狠厉,清晰地回荡在奢华的内室中,“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撒出所有能撒出去的眼线!为了给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为了用血来洗刷我英九堂蒙受的耻辱!为了告诉盛京城里里外外所有的人,动了英九堂的人,是要用命来还的!找到他,不必留活口,我只要他的人头,用石灰腌了,挂在堂口里,祭奠死去的弟兄!”语气中的森然杀意,让一旁的冯坤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一时间,盛京城黑白两道,官方民间,几乎所有能动用的力量,明处的,暗处的,合法的,非法的,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暴裹挟着,调动起来。目标空前一致,那个神秘的、危险的、双手沾满鲜血的“斗笠人”霍震霄。家家户户被反复盘查,地痞流氓像闻到腐肉味的鬣狗般四处钻营打探,暗探眼线如同无形的蛛网,布满街角的每一个阴影。整个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张巨大而紧密、带着无数倒刺的捕兽网,每一根网线都闪烁着冰冷的、不死不休的杀意。

然而,作为这场席卷全城风暴的唯一核心,被无数双或贪婪、或仇恨、或职责所在的眼睛疯狂搜寻的霍震霄,此刻却如同投入茫茫大海的一滴墨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霍震霄,毕竟不是那些只懂得好勇斗狠、头脑简单的江湖莽夫。他是曾经名震华北的“京州四虎”之一!经历过直奉大战的尸山血海,躲闪过日本特务机关的明枪暗箭,周旋过各方势力的倾轧拉拢,无数次在看似十死无生的绝境中,凭借超群的武艺、冷静的头脑和近乎野兽般的生存直觉,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他拥有的,不仅仅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更有在极限险恶环境中挣扎求存所积累下的、无比丰富的经验与智慧。

在全城封锁令正式下达、那张由权力与暴力编织的天罗地网即将彻底收拢的最后一个、也是稍纵即逝的缝隙里,他已凭借对危险那异乎寻常的敏锐感知和超凡脱俗的潜行能力,如同一条最狡猾的鱼儿,感知到水流的微妙变化,悄然摆尾,脱离了最危险的搜捕核心漩涡区域。他清晰地判断出,在眼下这种全城震动、黑白两道如同疯狗般齐出的情况下,想要硬闯出戒备森严的城门,无异于自投罗网,主动将脖子伸进绞索,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唯一的生路,在于蛰伏,在于忍耐,在于像最有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风暴眼过去,等待敌人因久寻不获而露出疲惫与破绽。

他来到位于大清门武功坊外,那片主要由前清遗老、下野官僚、富商巨贾、以及一些颇有背景的洋人领事、商人居住的高档区域。这里街道相对宽阔整洁,两旁栽种着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一栋栋风格各异、带着独立庭院的小洋楼,在冬日萧瑟的景色中静静矗立,与城西的破败杂乱、污水横流形成了宛如两个世界的鲜明对比。更重要的是,这里鱼龙混杂的情况极少,治安向来良好,寻常的警察、帮会人员,若非掌握了确凿证据或得到上峰死命令,很少会、也不太敢轻易进入这些动辄牵扯到各方关系的宅邸进行粗暴搜查。这里,是灯下黑的最佳藏身之所。

浓重的夜色,成为了他最忠实可靠的盟友。他寻了一处无人看管的破旧仓库,褪去了那身散发着酸馊气味的乞丐伪装,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紧身利落的深灰色夜行衣。这身衣服材质特殊,能最大限度地吸收光线,在黑暗中提供良好的隐蔽性。他像一头真正的暗夜精灵,或者说,像一抹没有实质的幽灵,在连绵起伏的屋顶、在高矮错落的墙头、以及在光秃树木投下的扭曲阴影间,快速而无声地移动。他避开了主干道上那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军警巡逻队,专挑那些豪宅之间相连的、罕有人至的后巷、荒废的花园围墙、甚至是两栋建筑之间狭窄的缝隙穿梭。他的轻功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动作迅捷如潜伏的猎豹,落地无声似飘落的羽毛,对身体每一丝力道的控制都妙到毫巅,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

最终,在绕过了三波巡逻队、避开了两处疑似暗哨的观察点后,他如同一片被夜风偶然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翻过了一栋红砖砌成的、带着明显巴洛克风格装饰的两层小洋楼的后院围墙。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枯萎的藤蔓在寒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以及远处不知哪户人家传来的、模糊而警惕的犬吠声。他对这里的地形似乎极为熟悉,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他猫着腰,借助庭院中假山和光秃灌木的阴影,熟练地绕到洋楼的侧面。那里,有一扇看似用于地下室通风、低矮且毫不起眼的、漆成与墙壁同色的小木门,仿佛早已被主人遗忘。

他蹲下身,伸手在门框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被灰尘和蜘蛛网覆盖的缝隙里仔细摸索了片刻,指尖终于触碰到一把冰凉的、小巧的黄铜钥匙。钥匙的触感让他心中一定。

他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打开那扇仿佛几十年未曾开启的木门,门轴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得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布满灰尘的石头阶梯,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尘土气息和淡淡石灰味的、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地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将门带上,并从内部插上一道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栓,彻底隔绝了内外。

沿着狭窄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向下,约莫走了十几级,脚下变得平坦,眼前也豁然开朗。这是一间隐藏在地平面以下的、利用洋楼地基空间改造而成的秘密密室。面积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但五脏俱全,显然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墙壁是厚重的青砖垒砌,缝隙用糯米浆混合石灰填满,隔音效果极佳,几乎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简单的木板床,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虽然简陋,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安稳感。一张结实的木桌,两把靠背椅,一个不大的书架,上面零散放着一些泛黄的书籍和杂物,多是地理志、风物志和一些看似无关的闲杂文集。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砖石垒砌的灶台和一个小水缸,旁边堆放着一些米面、肉干、咸菜等易于长期保存的干粮和清水。墙壁上挂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此刻正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地下的黑暗与阴冷,也在墙壁上投下他摇曳的身影。

这里,正是他与大哥郑少真,为了应对某些极端情况,动用绝密关系和资源,精心准备的安全屋。此处的存在,除了他们二人,世上绝无第三个人知晓。这里储存的物资,经过精心计算,足以让一个人在此完全隐匿地生存半月之久,而不必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

霍震霄背靠着冰冷但坚实的砖墙,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压抑在胸中许久的浊气。一直如同满弓之弦般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下来。外面是世界天翻地覆,血雨腥风,而在这绝对隐秘的方寸之地,他暂时剥离了“斗笠人”的身份,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防备,获得了一丝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宁与喘息之机。他脱下沾满尘土和汗渍的夜行衣,就着水缸里冰冷的存水,仔细清洗了脸上和手上的污垢与易容材料,露出了那张虽然写满了疲惫、却依旧线条硬朗、眼神锐利如鹰的本来面目。他坐到床上,盘膝闭目,开始缓缓运转体内那精纯浑厚的内息,如同老僧入定般,梳理着因连番激战、亡命奔逃而有些紊乱躁动的气息,修复着一些细微的暗伤。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两夜,盛京城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近乎刮地三尺的、疯狂的大搜捕。警察、宪兵、八旗社的混混、英九堂的爪牙……各色人等组成的搜查队伍,如同无数把细密而粗暴的梳子,将城西的贫民窟、小西门内的老城区、乃至其他几个被认为有可能藏匿逃犯的区域,反复梳理了数遍,恨不得将地皮都翻过来三尺。低矮的客栈被翻得底朝天,床板被撬开,房梁被检查;贫民窟的窝棚被强行拆除,居民被粗暴地驱赶到空地上接受盘问和辨认;甚至连一些略有资产的富户商贾的宅院,在强大的政治和暴力压力下,也不得不象征性地开放部分外围区域供警方查看,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然而,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耗费了无数的精力时间,结果却令人无比的沮丧与难以置信。那个仿佛拥有飞天遁地之能、犯下泼天大案的“斗笠人”,就如同阳光下的露珠,午夜里的鬼魅,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哪怕是一枚清晰的脚印,一根脱落的头发。他好像从未出现过,又或者已经融化在了盛京城的空气里。

专案组指挥部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最沉重的积雨云,几乎要滴下水来。林政涛双眼深陷,眼袋浮肿,嘴唇因焦急和缺水而干裂出血丝,他瘫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桌上一份份语气雷同、结论令人绝望的“未有发现”、“排查无果”、“目标消失”的报告,一股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与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知道,这种高强度、高密度、扰民极深的公开搜捕,不可能再持续下去了。这不仅耗费着海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更像一把双刃剑,在未能抓到真凶的情况下,正迅速地消耗着警方的公信力,引发着日益高涨的民怨,甚至已经开始影响到这座城市的正常商业运转和经济脉搏。

郑少真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其不断强调面对各方传来的压力和内部渐起的质疑声,不能无限制的封锁下去,这个搜捕的主要责任应该是公安局负责,大面积的调动各方力量是非常不妥的。因此,林政涛极其艰难地同意了大家的决定:“撤销街面封锁和大规模公开搜捕。”

封锁解除的消息,如同一声姗姗来迟的赦令,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遍了全城。原本死寂般压抑的盛京城,仿佛一个窒息许久的人终于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稍稍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生机与流动。店铺重新开门营业,街上行人渐渐增多,车马声、叫卖声重新响起,虽然依旧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余悸。但对于那些始终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的、与风暴核心息息相关的人来说,这封锁的解除,却传递着截然不同的、复杂的信号。

省政府秘书长办公室内,郑少真站在玻璃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冰凉的红茶,目光深邃地俯视着楼下街道上逐渐恢复的车流与人流。他一直紧锁的、如同刀刻般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微微舒展了一些。他轻轻呷了一口冰冷的茶水,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久久徘徊,但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沉甸甸的巨石,却仿佛因此松动了一丝。

“撤销公开搜捕,全面转入暗查……”。他所以这样主张,就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为老二提供逃脱的机会。目前来看,震霄他应该成功地躲过了最危险、最密集的第一波搜捕网。他还没有暴露,至少,没有被堵死在某个绝地里,或者落入任何一方之手。只要他沉住气,像最有耐心的猎人一样,藏起来,不轻举妄动,不暴露任何痕迹,等外界搜寻的力度和注意力逐渐松懈……届时,我再想办法,动用那条极其隐秘的渠道,看能否找到机会,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城去。眼下……敌明我暗,唯有忍耐,等待时机。”

而与郑少真那稍稍放松的心情截然相反,在盛京老城区那栋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青砖小楼内,佐藤文雄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霍震霄的“成功消失”,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头顶,加剧了他内心那无法言说的、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恐惧!他生怕那个武功高强、杀伐果决的煞星,在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之下,会不管不顾地找到自己这个“老主顾”这里来!一旦霍震霄落入警方、中统、军统或者杀红眼的英九堂任何一方之手,很难保证他在严刑拷打或者利益交换之下,不会为了自保而供出与自己之间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法器交易。届时,九鬼隆盛这个苦心经营多年、深潜于盛京的组织,必将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待他的,将是最悲惨的命运!

这种万般恐惧,促使他加快了应对最坏情况的行动步骤。第二天,他甚至连表面上的衣庄生意都顾不上了,闭门不出,切断了与外界不必要的联系。他紧闭门窗,拉严所有厚重的窗帘,将自己彻底隔绝在昏暗、窒息的室内环境中。然后,他开始近乎疯狂地、系统地销毁一切可能成为证据、牵连到自己的物品——那些与霍震霄交易的、用密码记录的简单账目、那个早已被灭口的牵线中间人可能遗留的任何痕迹、甚至一些看似无关紧要、但可能引起怀疑的往来信件和文件,都被他投入了壁炉中,付之一炬,看着跳动的火焰将它们吞噬成灰烬。同时,他将早就准备好的、几本做工精良、几乎可以乱真的、贴着不同照片和身份信息的假证件,以及一小袋黄澄澄的、足以在任何情况下维持体面生活的“小黄鱼”和部分硬通货美钞,小心翼翼地分开藏在身上衣物最隐秘的夹层和特制的鞋跟里。他甚至再次检查了藏在壁炉后夹层中的那部大功率便携式电台,确保电池电量充足,频率校准无误,以便在最后关头,能够迅速发出决绝的警报信息,或者,在必要时,启动最后的自毁程序,让它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废铁。

盛京城内,风云诡谲,暗流涌动。表面上,它正在从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中逐渐恢复往日的秩序与平静,实则暗地里,猜忌、恐惧、算计、等待与隐忍的杀机,如同致命的病毒,在每一个与事件相关的、或自以为相关的人心中滋生、疯狂蔓延。人人自危,仿佛都在黑暗中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紧张地等待着一只不知何时会突然落下、打破这脆弱平衡的靴子,或者,一把不知道会从哪个方向刺来的淬毒匕首。

而在那相对隔绝、被高大红墙与世俗红尘隔开、梵音缭绕、香火鼎盛的金佛寺内,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刻意拉长、放缓,带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近乎凝固的质感。外面的血雨腥风、全城戒严、黑白两道的疯狂搜捕,种种惊心动魄的消息,如同被高墙过滤了一般,传到这肃穆庄严的殿宇之间时,已然变成了模糊的、带着遥远距离感的、如同评书话本般的传闻,失去了几分真实的血腥气,却多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我和洛珠师兄,依旧每日在师父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督促下,于那间位于寺庙最深处的、偏僻而安静的僧房内,秘密进行着那深奥艰涩、据说蕴含着无上力量的《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的修炼。室内,长明灯与酥油灯交相辉映,跳动的火苗将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色彩浓烈、描绘着阎魔德迦护法神狰狞威严法相、以及其麾下诸多鬼神眷属的壁画,映照得光影流转,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墙上扑将下来。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酥油灯燃烧后特有的暖腻香气和藏香清冽沉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古老的、属于经卷和木头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能让人心神不自觉沉静下来的场域。

洛珠师兄,他不愧是师父多次私下赞叹的、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其天赋之高,悟性之强,常常让我感到望尘莫及,甚至心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惭愧与自我怀疑。那些在我听来如同天书般佶屈聱牙、音调古怪的梵文口诀,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特定的韵律与能量指向,他往往只听师父用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讲解一两遍,便能清晰地理解其含义,并且流畅自如地背诵出来,甚至偶尔能举一反三,就某些运气法门、气息流转的细微之处,提出一些连师父都微微颔首表示赞许的、颇具灵气的独到见解。而那些需要配合特定心法口诀、看似简单古朴、实则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玄机、牵动着体内气机运行的招式,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准确把握其形,并隐隐触摸到其内在的神髓与劲力运转的关窍。看着他每日都能感受到明显的精进,身形愈发沉稳如山岳,眼神开阖之间精光内敛,偶尔随手演练时,空气中竟隐隐带起风雷之声,我心中除了为他高兴,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和对自己愚钝的无奈。

反观我自己,简直蠢笨如牛,不,恐怕连寺里那头负责拉磨的老黄牛都不如!那些拗口至极的梵文口诀,反反复复、如同老僧念经般背诵了无数遍,常常是记得后句忘了前句,或者迷迷糊糊地将不同段落、不同功效的句子张冠李戴,混淆一气。那些看似简单的招式,在我演练起来,更是磕磕绊绊,手脚协调性差得惊人,仿佛它们不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一般。要么是力道用错,该刚猛时软绵无力,该柔韧时却又僵硬如铁;要么是身形呆板,完全失去了招式本身应有的、那种如行云流水、暗合天地的韵味,更别提引动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气机了。师父每每在一旁观看,看到我那不成器、笨拙不堪的样子,总是忍不住摇头叹息,花白的眉毛紧紧蹙起,虽未像对待初入门的沙弥那般严厉责骂,但他眼神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忧虑,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呵斥都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我就想,这师傅怎么能让我也修炼这么高深的密法呀,这样重要的使命,让师兄自己练呗!唉,想不明白,接着混吧。

越是练不下去,心思就越是容易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忽远去。每当强行按捺着性子,打坐在那冰冷而坚硬的蒲团之上,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凝聚那散乱不堪的精神,进入那玄之又玄的“入定”状态时,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异常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占据了我内心最柔软处、清丽绝俗的身影——婉初。

她是萃升书院的学生,比我小上七八岁。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由书院组织的书画诗词雅集上。我作为金佛寺的代表参加活动,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学生装,梳着两条乌黑油亮、垂至腰际的麻花辫,安静地坐在人群的角落,手里捧着一本线装的《楚辞》,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秀气的脖颈。外表看起来是那么的清纯温婉,恬静如水,如同初春时节刚刚绽放、还带着晶莹露珠的白玉兰,不染丝毫世俗的尘埃,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纯净之美。她少有言语,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或激烈争辩,偶尔听到会心处,只是微微抿嘴一笑,颊边便会泛起两个浅浅的、迷人的梨涡,那笑容干净得能甜到人的心里去,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烦恼。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副任谁见了都会我见犹怜、想要细心呵护的模样,骨子里却藏着连许多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的人都望尘莫及的刚强、独立与执拗。她认准的道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凡事都要争个是非曲直,黑白分明,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劲儿。我们正是因为一次关于时局走向、救国道路的激烈争论而相识,彼时她言辞犀利,逻辑清晰,引经据典,竟将我这个自以为见识不凡的人也驳得一时语塞。此后,我们便时常见面,有时在书院附近的茶馆,有时在城外的河边,谈论诗词歌赋,争论家国理想,探讨这纷乱世道的前路与希望。然而,我们的思想观念、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似乎总难完全契合,就像两条时而交汇、却又注定要分开的溪流。每次见面,开始总是和风细雨,最终却大多会演变成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激烈争执,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各自带着一肚子气离开。

可奇怪的是,每次气冲冲地分开后,独自一人冷静下来,我又总会陷入深深的后悔与自我反省之中。后悔没有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没有心平气和地倾听她的想法,没有好好珍惜与她在一起的、哪怕是争吵的短暂时光。她那执拗时微微蹙起的、如同远山含黛的眉头,她辩论时那双闪着不服输光芒的、亮晶晶的眼眸,她转身离去时那挺得笔直、却带着一丝落寞的纤细背影,总会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让我心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思念。

可叹,我如今身入空门,剃度受戒,成了这金佛寺的一名喇嘛。虽然我并非真正看破红尘、心向佛法,更多是出于某种无奈的权宜之计,是为了躲避外面的风风雨雨,也是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五夫人她们将来从南方返回盛京,我便能寻个由头还俗脱身。此刻,这身绛红色的僧袍,这颗光溜溜的脑袋,却像一道无形而沉重的枷锁,将我牢牢困在这晨钟暮鼓、青灯古佛的红墙之内。“不负如来不负卿”,这自古以来便难以两全的悖论与困境,如今真切地、残酷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痛苦不堪,备受煎熬,仿佛灵魂被撕扯成了两半。越是在这清规戒律的束缚下感到寂寞难耐,越是在修行受阻、心浮气躁之时,我就越是疯狂地思念婉初,渴望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地、偷偷地看上一眼,知道她一切安好,便足以慰藉我这颗躁动不安的心。也不知道,在这外面已然天翻地覆的动荡时局里,她如今怎么样了?是否还在为那些我们曾经争执不休的问题而苦苦思索、奔走呼号?是否……也曾在那宁静的校园里,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偶然想起过我这个与她争辩不休、如今却不知所踪的故人?

“他妈的!”我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暗骂一声,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怨怼之气直冲顶门,几乎要冲破我的天灵盖,“这帮傻子!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这个时候偷走了金佛!偷什么不好,偏偏偷这要命的镇寺之宝!本来眼看着再熬些时日,等五夫人他们从南边回来了,老子就能想想办法,找个机会脱了这身碍事的僧袍,到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现在倒好,金佛一丢,全寺上下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师父更是忧心如焚,我这莫名其妙的‘修行’还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到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正当我心猿意马,杂念如同荒草般丛生,几乎要在那冰冷的蒲团上如坐针毡、再也按捺不住的时候,殿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负责伺候师父起居的小沙弥探头进来,双手合十,用一种与其年纪不相符的、刻意模仿来的恭敬语气说道:“二位师兄,师父请你们现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告。”

我和洛珠师兄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与凝重。我们不敢怠慢,连忙收敛起各自纷乱的心神,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僧袍,跟着小沙弥,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来到了师父日常起居和处理寺务的禅院。

师父,金佛寺的掌印达喇嘛,此刻正盘腿坐在温暖的炕上,背后靠着几个厚厚的锦垫。他手里一如既往地捻动着一串油光沉亮、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痕迹的凤眼菩提佛珠,但那动作明显比平日里要急促和紊乱一些。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与疲惫。本就清癯的面容,近来因为金佛失窃和北塔接连出事,更是显得消瘦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好几岁。

“叫你们来,是跟你们说说外面现在的情况。”师父抬起眼皮,看了我们一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和沙哑,仿佛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北塔法宝寺那边,出大事了,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将通过各种渠道听闻来的、已经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用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语调,向我们缓缓道来:北塔僧人中的败类监守自盗,与一个身份神秘、始终戴着斗笠的男子进行非法法器交易,其中一名叫格桑的喇嘛,极有可能不是简单的畏罪自杀,而是被人心狠手辣地灭口服毒身亡。而那个神秘的“斗笠人”,如今已然成了盛京城头号通缉要犯,被全城军警宪特连同黑白两道共同追捕。据说此人武功高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心性更是狠辣果决,连盛京地下势力中堪称翘楚的英九堂,都一次性折损了好几名好手在他手上,现场惨不忍睹……

听着师父那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却字字惊心的叙述,我心中震动不已,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没想到外面已然闹到了这般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地步!“北塔法宝寺那是我金佛寺下院,他们那里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丑闻和惨剧,我们作为上院,亦是颜面无光,难辞其咎。”师父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无奈、自责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眼神浑浊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老衲身为掌印达喇嘛,统领盛京藏传佛教事务,却未能教化四方,肃清佛门,致使清净之地蒙尘,法器流失,僧人横死……实在是……有负佛祖所托,有负朝廷……哦,是现今国民政府的信任啊。每每思之,寝食难安。”

我和洛珠师兄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劝慰道:“师父,您千万不要过于自责,保重身体要紧啊!此事皆是那穷凶极恶之徒与北塔寺内那利欲熏心的内鬼所为,是他们罔顾佛法,自堕地狱,与您何干?此乃天降灾劫,非是师父您一人之力所能挽回。金佛寺上下,众多僧俗弟子,如今更需要您来稳定人心,主持大局啊!”

师父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番话中耗尽了。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退下。我和洛珠师兄只好依言行礼,默默地退出了禅房。转身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我最后瞥了一眼师父那在昏黄灯光映照下、显得愈发佝偻、苍老和孤独的背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第二日,一个更加出人意料、仿佛来自遥远天外的消息,如同另一块自九天坠落的巨石,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入了本就波澜起伏、暗流汹涌的金佛寺,在这潭深水中激起了全新的、更加难以预测的狂澜。

将近午时,山门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带着某种庄重与威仪气息的喧哗声。很快,知客僧步履匆匆、甚至带着一丝慌乱地赶来禀报,说是公安局长董彪,亲自陪同着国家宗教事务管理局的几位面色严肃、官威十足的官员,以及几位身着绛红色藏传佛教僧袍、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气度不凡、眼神锐利如鹰、显然来自极其遥远地方的僧人,已经抵达山门外,要求拜会掌印达喇嘛。

师父闻报,不敢有丝毫怠慢,深知来者必定非同小可。他立刻率领寺内所有有职司的喇嘛、包括我和洛珠师兄在内的主要弟子,穿戴整齐最庄重的法衣,亲自来到庄严肃穆的山门之外,以最隆重的佛教礼仪迎接这批突如其来的、身份特殊的客人。

我也位列在迎接的队伍之中,心中充满了好奇与隐隐的不安,偷偷打量着这几位不速之客。那几位穿着中山装、表情刻板的官员自不必说,神色间带着一种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官威。而格外引人注目、甚至让人感到一种无形压迫感的,是那几位喇嘛。为首的一位,看年纪大约在六旬上下,面容清癯如同古松,肤色是那种长期经受高原强烈紫外线照射而形成的、健康的黝黑红色,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智慧的纹路。但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他那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清澈、深邃,仿佛两口历经千百年风雨侵蚀却依旧澄澈如初的古井,目光扫过之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隐秘。他身披的袈裟用料极其考究,是上等的绛红色哔叽料,边缘绣着繁复精美的金色吉祥纹饰,显示出其身份绝非普通僧人,定然尊崇无比。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年轻些的喇嘛,虽然沉默寡言,但个个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步履沉稳异常,站在那里如同扎根于大地的青松,显然都身怀绝技,非是庸常之辈。

双方在庄严肃穆、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内,按照复杂的佛教仪轨正式见礼。经过董彪和宗教局那位为首的官员郑重其事的介绍,我们所有在场的人才得以知晓,这位为首的喇嘛,其身份之尊贵,来历之非凡,远超我们的想象——他竟然是来自西藏拉萨祖庭、地位极其崇高的措钦活佛!法号尊称为“强巴坚赞”仁波切!

原来,远在雪域高原之巅的最高权力机构,自从获悉本教圣物,盛京金佛寺镇寺之宝——那尊具有无上宗教意义和历史价值的元代阎魔德迦金佛失窃的惊天消息!此事在藏传佛教上层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与前所未有的重视!法像具有无可替代的宗教神圣性与象征意义,关乎整个教派的威严与福祉。祖庭经过与南京国民政府最高层的紧急沟通与外交协调,拉萨方面特意派遣了以强巴坚赞活佛为首的、包括几位精通显密佛法、武艺高强、以及擅长追踪、辨识、破魔等秘法的资深僧人组成的使团,不顾关山阻隔,路途遥远,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盛京!他们的使命清晰而坚定:不惜一切代价,协助当地官府与金佛寺,彻查真相,寻回神圣的金佛法像,并严惩一切亵渎佛法、盗取圣物的恶徒,恢复佛教声誉!

强巴坚赞活佛站在大殿中央,他身材并不高大,却自然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威仪。他声音洪亮,带着高原人特有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磁性力量,虽然汉语说得不算十分流利,有些音节略显生硬,但表达的意思却清晰、坚定,如同磐石般不容置疑:

“……金佛,乃佛祖加持之无上圣物,承载着无量的功德与智慧之光。它的存失,不仅关乎一寺之荣辱,更关乎佛法之威严与世间众生之福祉。贫僧与诸位弟子奉法旨前来,必将竭尽所能,调动一切智慧与力量,配合当地官府与金佛寺诸位大德,查明真相,寻回圣物,严惩亵渎佛法之恶徒!此心此行,日月可鉴。望贵寺能够鼎力相助,提供一切便利,以期早日迎回金佛,光复佛法威严!”

师父闻言,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老泪纵横,连忙双手合十,向着强巴坚赞活佛和西方拉萨的方向,深深地、虔诚地鞠躬下去,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活佛与诸位上师不辞万里辛劳,远道而来,实乃我金佛寺之大幸,是盛京佛教界之大幸,更是无上佛法之大幸!老衲代表金佛寺上下全体僧俗弟子,感激活佛与拉萨方面的深厚法谊与鼎力支持!定当倾全寺之力,毫无保留地配合活佛与诸位上师的调查,不敢有丝毫懈怠与隐瞒!只求早日寻回金佛,涤荡妖氛,还我佛门清净!”

看着这位突然从天而降、气场强大的强巴坚赞活佛,以及他身后那些沉默如山、眼神却锐利如刀的青年喇嘛,我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盛京城这潭已然被“斗笠人”和金佛失窃案搅得浑浊不堪、深不见底的池水,恐怕又要被投入一颗分量更重、来历更大的石子了。即将掀起的,绝非仅仅是更大的波澜,而很可能是一场席卷一切、重新划分各方势力格局的惊涛骇浪。而我和洛珠师兄那看似与世无争、秘密进行的《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的修炼,我们在这红墙黄瓦之下的平静生活,或许也将因为这位活佛的到来,以及他所代表的强大意志和力量,而被彻底打破、改变,甚至卷入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更加身不由己的巨大漩涡之中。金佛的真正下落,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似乎正向着一个更加迷雾重重、更加吉凶难测的方向,急速滑行,无人能够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