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寺偏殿的禅房里,一盏孤灯如豆,火苗在琉璃灯罩中不安地跳跃着,将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我盘膝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试图进入观想之境,但心神却如脱缰的野马,在白日河边的血腥与震撼中反复冲撞。
那一幕幕,不是闪回,而是灼刻——三角眼脸上凝固的狞笑如何瞬间破碎,化作惊愕与痛苦;大方脸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攮子,在距离我胸口寸许之处,如何被无形壁垒阻挡,发出“叮”一声脆响后脱手飞出,划着绝望的弧线坠入浑浊的河水;我自己掌心骤然亮起的、只有我能感知的淡金色光晕,以及体内那股奔涌如地下熔岩、威严如古寺晨钟的力量,从丹田深处炸开,顺着脊柱攀升,充盈四肢百骸……
那不是梦,更非幻觉。
我缓缓摊开双手,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看。掌纹纵横,生命线、智慧线、命运线在光影下清晰依旧,指腹的薄茧是常年翻阅经卷、持捻念珠留下的。外表无丝毫异样,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蜕变。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这曾经只存在于泛黄贝叶经上艰涩真言、深夜观想中缥缈威严法相的古老传承,今日在生死边缘、怒火与慈悲交织的瞬间,它活了。它不再是抽象的义理,而成了一种流淌在血脉深处、蛰伏于骨髓之间的真实力量,是护身的铠甲,也是诛邪的刀锋。
而这蜕变,这力量的骤然觉醒与前所未有的澎湃,必然与那尊失踪的阎魔德迦金佛息息相关。百米之内……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闭上双眼,极力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片因白日激战而变得异常敏锐的灵觉之海。然而,白日那种如同洪钟撞响、血脉共颤的强烈共鸣已然退去,只剩下心湖深处一丝极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悸动”,若有若无,持续不断,仿佛遥远天际传来的、被层层云雾阻隔的闷雷,又像是深埋地底、不甘沉寂的古老心跳。
“打草惊蛇了……”我低声叹息,声音在空寂的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河边那场冲突,动静不小。三角眼狼狈逃窜,大方脸重伤呕血,围观者虽畏惧不敢上前,但无数双眼睛必然在暗处窥探。在这龙蛇混杂之地,任何异常都像投入静潭的石子,涟漪会迅速通过无数张喑哑或饶舌的嘴巴,传向各个阴暗角落。盗佛者若藏身彼处,此刻恐怕已如惊弓之鸟。
棚户区的地形白日已窥见一斑,河道蜿蜒如迷宫,棚屋鳞次栉比似蜂巢蚁穴,狭窄巷道纵横交错,地下或许还有早年挖掘的菜窖、排水暗道。更兼紧傍浑河,冰面虽厚,但熟悉水性的摆渡人或渔民,自有办法在冰下或僻静处弄出通道。一旦他们决意转移,携佛潜入那无边无际的贫民窟深处,或趁夜由水路悄然远遁,再想追寻,真如大海捞针,难如登天。
焦灼感如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心头。窗外,更夫沙哑拖沓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咚——咚咚——”,报着三更天的寂寥与寒意,又逐渐消失在深巷尽头。我强迫自己和衣躺下,薄被难御冬夜的沁骨之冷。睁着眼,看窗外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鸦青,再染上一丝冰冷的鱼肚白,直到第一缕黯淡的晨光爬上窗棂,勾勒出禅房内简单到近乎清苦的陈设轮廓。一夜无眠。
同一片缓慢褪色的夜空下,小河沿南岸,那片杂乱无章、延绵数里的棚户区深处。
这里的破败与拥挤,远超白日扎西诺布所至的河湾。棚屋不再是简单的“搭建”,而是层层叠叠、相互倚靠、见缝插针的“增生”与“堆积”。碎砖、烂木、破席、油毡、压扁的铁皮桶……一切能找到的材料,都以一种绝望的实用主义方式拼凑在一起,形成无数低矮、阴暗、勉强栖身的“壳”。巷道窄如缝隙,上方时常有晾衣绳横跨,挂着冻结成硬片的破布衣衫,行走其中需低头侧身,脚下是终年不化的冻土与污冰,滑腻粘脚,散发着刺鼻的氨味与腐烂气息。
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的硫磺味、隔夜食物馊坏的酸腐气、人体长时间不洗漱的体味、还有角落里便溺冻结后的腥臊……各种气味浓烈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属于绝对贫困与生存边缘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土地上空。
然而,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棚海”中央,却诡异地存在着一处相对规整、带有明显隔离意识的土坯院落。院墙并非用随处可见的破烂材料,而是规规矩矩地用从河滩捡来的、大小不一的卵石混合着韧性较好的黄泥垒砌而成,高约一人半,厚实牢固。墙头并非光秃,而是精心插满了锋利的碎玻璃碴子和干枯带刺的荆棘枝条,在微弱的雪光下泛着冷漠的寒光。院门是两扇厚重的旧船木板拼成,用数道生了锈但依旧结实的铁条横向加固,门后的门闩粗如儿臂,是硬木削制。
从外部看去,这院子与周边低矮窝棚格格不入,但又巧妙地融于这片混乱的背景中,像是一个稍有些家底、格外注重安全的落魄手艺人或小贩的居所,谨慎地守护着自己微薄的财产。
正屋三间,同样是土坯,但墙面用细泥抹得颇为平整,甚至能看出涂抹的痕路。窗户不大,用厚实不透光的黑色油纸仔细糊住,此刻从缝隙中隐隐透出烛火跳动不稳的光晕,时明时暗。屋檐下,挂着几串早已风干缩皱的红辣椒和灰扑扑的老玉米,是北方冬天常见的点缀。墙角处,劈好的木柴码放得还算整齐,但在柴堆后方最深的阴影里,若仔细分辨,能看见两柄用脏污麻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倚墙而立,形状笔直僵硬,绝非寻常农具或柴刀。
东厢房的门紧闭着,但压抑的气氛几乎要穿透门板。室内,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放在炕沿的小木几上,火苗被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冷风拉扯得摇曳不定,将屋内人或坐或卧的身影放大成晃动的、扭曲的巨人,投在粗糙的土墙上。
土炕上,铺着简陋的草席和两张脏旧的羊皮褥子。一个喇嘛半倚半躺着,身上盖着褪色严重的绛红色旧僧袍,脸色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灰败不堪,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脸颊上,一道深色的、月牙形的疤痕,从颧骨斜划至耳根,像一道永恒的阴翳,即使在他昏沉痛苦的状态下,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凶戾感。他正是五人中脸上有月牙疤的喇嘛,名叫索朗日巴。他呼吸粗重,不时发出一两声痛苦的闷哼,显然伤势不轻。
炕沿边,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盘膝打坐。他便是这五人中的领头者,图登。即使坐着,也如半截铁塔,肩宽背厚,将身上的僧袍撑得紧绷。他的脸庞如同被漠北风沙与岁月共同雕刻过的岩石,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与风霜痕迹,皮肤黝黑粗糙。一双眼睛此刻虽闭着,但偶尔睁开一线时,露出的眸光锐利如高原上最警觉的鹰隼,冰冷而充满穿透力。他左耳边缘缺了一小块,是陈年旧伤,更添几分悍勇之气。他呼吸沉长缓慢,胸膛几乎不见起伏,显然内功底子极为深厚,正在运转某种功法调息。
炕下地面的旧毡垫上,还坐着另外三个喇嘛,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靠墙坐着的是一个胖喇嘛,名叫贡却。他面容出奇的和善圆润,总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缓缓捻动的一串油光发亮的星月菩提念珠上,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自有一种沉静气度。但若细看,他捻动念珠的指尖节奏平稳得过分,显是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对面是个瘦喇嘛,达尔玛。身材干瘦,眼神却异常活络,时不时飞快地瞥向紧闭的门窗,耳朵似乎也竖着捕捉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整个人透着一股坐立不安的焦虑,如同惊弓之鸟。
靠近门口处,是个相对年轻些的喇嘛,达瓦。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褪尽的稚气,但眼神已有了经历风霜后的硬朗。他双手无意识地搓动着,显示出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图登缓缓收功,一口悠长的浊气吐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白雾。他睁开双眼,那双鹰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光一闪,眉头随即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落在炕上痛苦呻吟的索朗日巴身上,又扫过炕下三位师弟沉重焦虑的面容。
白日的惊心动魄,此刻仍如冰冷的针,刺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并未亲眼目睹河边的打斗,但当冲突发生、那股属于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的独特威压隔着百十米距离隐隐传来时,屋内异变陡生!
墙角处,那块用多层厚实粗麻布和旧毛毡严密包裹、小心遮掩的长条形物体,正是他们千辛万苦“迎归”的阎魔德迦金佛,内部骤然传来一阵清晰可感的颤动!仿佛沉眠的巨兽被同源的嘶吼惊醒。紧接着,包裹的缝隙中,竟有丝丝缕缕肉眼难以察觉、但修行者灵觉能清晰感知的暗金色光芒逸出,那光芒并非温和,而是充满了忿怒、威严与躁动,隐隐约约,似要凝聚成一尊三目圆睁、烈焰环绕的怒目金刚虚影!
当时在图登与索朗日巴瞬间惊呆。他们万万没想到,金佛竟会对外界的密法波动产生如此激烈的共鸣与显化!情急之下,图登低吼一声:“压住它!”他与伤势稍轻的索朗日巴同时手掐印诀,口诵真言,运转起白寺秘传的“大黑天降魔护法神功”。一股深沉、晦暗、带着镇压与束缚意味的灵力从两人身上涌出,如同无形的黑色枷锁,层层缠绕向那躁动的金佛包裹。金佛的光芒与颤动在“大黑天”功法的压制下剧烈挣扎了片刻,才逐渐平息下去,重新归于死寂般的沉默,但那瞬间的惊心动魄,已让屋内众人后背渗出冷汗。
几乎就在金佛被压制下去的下一刻,年轻的达瓦便气喘吁吁地推开虚掩的院门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图登上师!河边……河边出事了!好多人往那边跑,好像有人在打架,动静很大!”
图登立刻抬手制止他更大的声音,面色沉肃如铁。身边的索朗日巴也强忍伤痛,急声道:“告诉他们,严守院子,观察四周动静,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此刻,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这五人,正是盗走阎魔德迦金佛的白寺遗脉喇嘛。
自日本人投降,盛京光复,这座古城陷入权力交接的混乱漩涡,他们便如暗夜中的幽灵,在这座城市最阴暗的褶皱里游移、藏匿。凭借八卦街那些结构复杂、门户相通的暗室秘道,皇城墙根下那些早已被遗忘、荒草丛生的废弃院落,以及眼前这小河沿无边无际、人口流动如水的棚户海洋,他们精心构筑了三处“安全屋”,深谙狡兔三窟之道。前两处暴露后。如今这河沿棚户深处的院落,已是最后的屏障,退无可退。
选择此地,不仅因为这里是官府三不管的法外之地,人员成分复杂到难以厘清,更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背靠大片无人管理的杂树林和冬日荒芜的菜园子,再往外便是广袤的野地;前方不远,就是蜿蜒流淌的浑河上游。一旦嗅到危险气息,他们便可如轻烟般迅速消散:或沿浑河东上,潜入山高林密的清原地区;或折而向北,遁入长白山余脉那莽莽苍苍、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亦可向南疾走,隐入辽南起伏的丘陵地带。这是一条预留的、四通八达的逃生之路。
“上师,”达瓦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焦虑,“河湾那边我远远看了几眼才回来。是两个本地有名的混子,想欺辱一个过路的女子,结果被一个穿深蓝长衫、戴瓜皮帽的年轻人拦下了。那两人……伤得极重!我亲眼看见其中一个,离着那年轻人还有好几步,就像被看不见的大锤砸中胸口,直接喷血倒飞出去,摔进河里!另一个拿着刀扑上去,刀尖都快碰到衣服了,却像扎进了铁板,纹丝不动,然后连人带刀被震飞老远,撞在墙上吐血不止!那人……邪门得紧!根本没用拳脚,那两人就……”
“那人什么模样?看得真切?”索朗日巴忍着痛追问,声音嘶哑。
“隔得远,又在河对岸,面目看不太清。”达瓦努力回忆,“大概……二十多岁,身量中等,像个读书人,但动作……快得不寻常,而且……有种说不出的气势。”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索朗师兄,你说会不会是……冲我们来的?或者是官府暗地里请的高人?”
此言一出,屋内几人的脸色更加难看。贡却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达尔玛的眼睛瞪得更圆,不安地看向门窗方向,仿佛那神秘的年轻人随时会破门而入。连图登深沉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精光。
图登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起身,走到那扇用油纸糊住的小窗边,侧耳倾听片刻,才用指尖极小心地拨开一丝缝隙,向外望去。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极远处零星几点如鬼火般的煤油灯光,以及棚户区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婴儿啼哭,更衬得这方院落孤悬于绝望的海洋之中。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与贫困,投向了更遥远、更波澜壮阔的三百年前,风吹草低见牛羊,却又暗流汹涌、英雄辈出的漠南草原。
他的思绪,被白日的金佛异动与此刻的危机感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多年以前,师父——白寺第六代掌印喇嘛江央嘉措——在漠南故地,那座日益破败、香火寥落的白寺残殿中,于摇曳酥油灯下,对他这个当时还年轻的嫡传弟子,用低沉而苍凉的声音,讲述的那段被时光尘埃掩埋、却承载着整个部族兴衰与信仰悲歌的秘辛。
那是一段关于蒙古帝国最后余晖如何黯淡、关于神圣信仰如何分裂、关于忠诚与背叛如何交织、关于一个古老僧团三百年流亡与执念的、血与火的故事。
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回溯到明末清初,广袤而苍凉的漠南草原,察哈尔部故地。
林丹汗,这位体内流淌着成吉思汗与忽必烈黄金家族血液、自视为蒙古帝国正统继承者的大汗,坐在他日益感到逼仄的汗帐王庭之中,面对的是一个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蒙古世界,以及南方庞然大物般的明朝和东北方如旭日般迅猛崛起的后金强敌。为了重振孛儿只斤氏的荣光,实现重建统一蒙古帝国的雄心,他呕心沥血,构建了三根至关重要的权力与精神支柱,企图建立起一个政教高度合一、令诸部慑服的新汗国。
第一支柱,便是那座矗立于察哈尔本部草原深处、外墙涂以圣洁白色的宏伟寺庙——白寺。它不仅是当时在蒙古社会已深入人心的藏传佛教黄教的最高宗教中心,更是林丹汗实践其“政教合一”理想的实体象征。他效仿先祖元世祖忽必烈与帝师八思巴开创的“施供关系”模式,意图将自己塑造成蒙古人精神信仰与世俗权力的双重至高领袖。白寺内,梵呗终日不绝,檀香烟雾缭绕如祥云,高僧大德云集,举行着规模盛大的法会,吸引着四方部落首领与虔诚牧民前来朝拜。这里发出的宗教谕令,与林丹汗的汗庭政令往往相辅相成,白寺的权威,成为林丹汗凝聚人心、号令诸部不可或缺的无形力量。
第二支柱,是那尊来历非凡、象征着无上战争胜利与王权法统的阎魔德迦金佛。这尊源自元代皇家供奉的密宗本尊像,被林丹汗视为战神化身与王权信物,其地位神圣无比。传说其核心曾因战乱或变故碎裂,是经由传奇的密法大师桑吉嘉措与其智慧勇敢的伴侣、女修者阿娜尔,以早已失传的玄奥“四密练法”耗尽心血,才得以重铸修复。修复后的金佛,不仅形貌完美如初,更被相信蕴藏了不可思议的密法威能与战神庇佑。供奉此佛,意味着林丹汗宣称自己完全继承了蒙元帝国的法统,并获得了战无不胜的战神加持,足以为他东征西讨、统一蒙古的霸业提供神圣合法性。
第三支柱,则是那方传闻中由元顺帝北逃时携带出塞、刻有“制诰之宝”的传国玉玺。这方玉玺被宣传为承载华夏数千年“天命”更迭的正统物理载体,是“天子”身份的至高象征。掌握它,林丹汗便能以“蒙古大汗”与“中国天子”双重继承人的身份,不仅号令蒙古诸部,更可对中原故地提出法理主张,其政治象征意义与号召力,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堪称无与伦比。
白寺的宗教权威、金佛的战神庇佑、玉玺的天命正统,三者相辅相成,构成了林丹汗完整、自洽且极具魅惑力的权力叙事与合法性来源。在巅峰时刻,漠南草原似乎重现了黄金家族号令天下的曙光,一个强大的、政教合一的蒙古汗国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历史的车轮轰然向前,从不顾及个人的雄心与精心设计的蓝图。林丹汗试图以雷霆手段和军事压力强行压服桀骜不驯的漠南诸部,尤其是科尔沁部,结果适得其反,导致这些部落离心离德,纷纷倒向了采取更为灵活怀柔政策的后金统治者皇太极。同时与明朝、后金两线作战,极大消耗了本就有限的实力。在皇太极连续不断的军事打击与政治分化下,林丹汗最终无法守住漠南根据地,只得仓皇率领部分忠诚部众踏上充满未知与险厄的西迁之路,目的地是遥远的青海。他意图控制藏区,获取更丰富的宗教资源,并联络漠西蒙古的瓦剌各部,以期东山再起。
这场悲壮的西迁,最终演变成一场巨大的灾难。长途跋涉,补给断绝,气候恶劣,部众死伤离散,十不存一。更致命的是,壮志未酬的林丹汗本人,也在青海大草滩染上恶疾,含恨而终。他重建蒙古帝国的宏伟梦想,随着他的生命之火一同,在青藏高原的凛冽寒风中,凄然熄灭。
大汗猝然离世,庞大的事业瞬间崩塌,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与象征物归属的混乱。
林丹汗的遗孀、大福晋娜木钟,带着年幼的儿子额哲,以及残存的、茫然无措的部众,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后,不得不掉头东返。在现实面前,他们最终选择了屈服,向后金的天聪汗皇太极奉表归降。作为表示忠顺的最重要献礼,额哲献上了那方象征“天命”的“制诰之宝”传国玉玺。皇太极大喜过望,视此玺为“天佑后金”、奠定皇权的至高祥瑞。次年,他便正式改国号为“大清”,改族名为“满洲”,在盛京称帝。这方玉玺,从此成为清朝皇帝宣称承继中华正统的重要信物,被珍而重之地收藏于紫禁城深处。
而在额哲献玺的同一年,遥远的漠南故地,早已是物是人非,一片萧瑟。留守在白寺的僧众,在相继得知大汗死讯、额哲投降、玉玺献出等一系列噩耗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迷茫与激烈的分歧之中。
当时白寺内,有两位地位最高的掌印喇嘛。一位是年高德劭、深受僧众敬重的坚赞嘉措大法师,他主张坚守白寺故地,保存法脉传承,静观时变,等待复兴的机缘,认为神圣之物不应轻易离弃根本之地。而另一位,名叫噶尔丹扎西,则更为现实甚至激进。
噶尔丹扎西清醒地看到,察哈尔部作为林丹汗的基本盘已然崩解,蒙古诸部离心,而后金的崛起势不可挡,已成为新的、强大的草原共主。他认为,与其让白寺和寺中至宝阎魔德迦金佛在这无法逆转的颓势中,冒险等待不可知的命运——可能毁于战火,可能被漠西或漠北的其他势力夺走,不如主动出击,将金佛作为“投名状”与“资本”,献给新的、强大的统治者皇太极。这样,不仅可以保全金佛本身,更能为白寺的法脉传承在新的满洲王朝中,争取到一席之地,甚至有机会延续林丹汗时代“政教结合”的旧梦,只不过效忠的对象,从蒙古大汗换成了满洲皇帝。这是一种基于现实生存的、冷酷而务实的抉择。
在一个没有月亮、朔风呼啸的深夜,噶尔丹扎西带领少数早已被他说服的心腹弟子,悄然潜入因人心惶惶而守卫松懈的白寺核心护法神殿。他们以秘法恭敬地“请”走了那尊沉寂的阎魔德迦金佛,同时带走了与之配套修持、被视为无上秘宝的《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真诀贝叶抄本。一行人穿越烽烟四起的漠南,历尽艰辛险阻,最终将金佛安然送至当时后金的都城盛京。
皇太极虽然已经得到了象征天命的传国玉玺,但对于这尊在蒙古乃至整个藏传佛教世界都享有崇高声誉、象征着战争胜利与无上权力的金佛,同样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与重视。他厚赏了噶尔丹扎西一行人,将阎魔德迦金佛郑重供奉于盛京皇宫,并格允许噶尔丹扎西及其弟子在盛京择地建寺,弘扬佛法,延续白寺法脉,这便是后来盛京城内金佛寺以及环绕而建的四塔四寺体系的雏形与重要源头之一。而噶尔丹扎西本人,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金佛寺的首代住持或最重要的开创祖师之一。
然而,噶尔丹扎西这番“弃暗投明”的举动,在留守白寺、信奉坚赞嘉措大法师的僧众看来,不啻为对佛法、对林丹汗大汗、对黄金家族事业的彻底背叛与亵渎!
当次日黎明,坚赞嘉措大法师发现护法神殿内金佛不翼而飞,密法真诀亦同时失踪,经查实乃是噶尔丹扎西所为之后,这位年迈的高僧悲愤交加,几近呕血。他视噶尔丹扎西为佛门的叛徒、黄金家族的罪人,认为其为了个人与少数追随者的前程富贵,无情地出卖了白寺最神圣、最核心的传承圣物,背叛了林丹汗大汗复兴蒙古的遗志,更是将象征蒙古战神与荣耀的金佛,拱手献给了正在侵吞蒙古草原的敌人。这种背叛,在坚赞嘉措大法师看来,不仅是对信仰纯洁性的玷污,更是对蒙古民族精神与历史叙事的致命一击,罪孽深重。
自此,曾经统一的、作为林丹汗精神支柱的白寺僧团,彻底、决绝地分裂了。一部分僧侣追随噶尔丹扎西东迁盛京,成为新朝庇佑下的金佛寺奠基者;另一部分则以坚赞嘉措大法师为核心,坚守在日益荒凉破败的白寺故址,他们将这段充满屈辱与愤怒的历史,作为本支脉最高等级的机密,不立文字,仅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代代秘传于嫡传弟子心中。同时,一颗名为“清理门户、夺回圣物”的种子,也在仇恨与执念的浇灌下,深深埋入传承的血脉之中。他们坚信,阎魔德迦金佛属于白寺,属于蒙古的黄金家族,属于真正的守护者,绝不属于满洲皇帝,更不属于背叛祖师、投靠敌酋的噶尔丹扎西及其后继者。
为了对抗噶尔丹扎西一脉可能掌握的《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坚赞嘉措大法师穷尽毕生所学,将藏传佛教密法中另一种以刚猛、镇压、护法着称的“大黑天降魔护法神功”悉心整理、深化,亲传给自己的嫡传弟子,作为未来可能的对抗与夺取金佛时的倚仗。这门功法,同样源远流长,威力巨大,尤其擅长压制、束缚外道与躁动之力。
三百年光阴,如浑河之水,滔滔东逝,一去不返。 清朝经历了鼎盛,也走向了衰亡;外敌入侵,神州陆沉;民国肇建,军阀混战;日寇铁蹄践踏,山河破碎……天下剧变,沧海桑田。白寺遗脉在漠南、漠北的草原深处与偏僻寺院中隐秘流传,虽然人丁日益寥落,传承时有断绝之危,但那份“夺回金佛、清理门户”的执念,却如草原深处的星火,从未彻底熄灭。他们在等待,在积蓄,在部分未忘旧日的蒙古王公贵族暗中支持下,等待着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机会。
直到……日本投降,盛京光复。这座古城瞬间陷入权力交接的巨大真空与混乱之中,国共双方势力在此暗中角力,旧政权瘫痪,新秩序未立,治安混乱,人心浮动。这对蛰伏了三百年的白寺遗脉而言,无疑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天赐良机!城内忧外患,政府管理出现大面积真空,正是行动之时!
图登作为坚赞嘉措大法师这一支脉的嫡传徒孙,自幼便被灌输了完整的历史秘辛与沉重的使命。他肩负着师门三百多年的屈辱、仇恨与执念,如同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经过多年准备,他最终带领着四位同样被信念浸染的师弟——脸上有月牙疤、性格悍勇的索朗日巴,沉稳内敛的贡却,机警却易焦虑的达尔玛,以及年轻热血的达瓦——趁乱潜入这座对他们而言既陌生又充满历史纠葛的盛京城。
他们深知金佛寺的内部格局,因为其建筑规制与白寺旧制颇有渊源。利用城市交接之际的极端混乱,精心策划,胆大心细,终于成功地将那尊阎魔德迦金佛从守卫松懈的寺中“请”出。
对他们而言,这绝非简单的“盗窃”,而是神圣的“迎归”,是完成历代祖师未竟的遗志,是让流落异族、蒙尘多年的圣物,重新回到它真正传承者的怀抱之中。这是信仰的召唤,是历史的必然,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嗤啦……”
油灯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跃动的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下,将图登从沉重如铅的回忆长河中猛地拉回冰冷的现实。墙上那些随火光剧烈晃动的巨大黑影,仿佛变成了三百年来无数先辈凝视的眼睛。
炕上,索朗日巴的呻吟声变得更加微弱断续,脸色灰败中透出死气。贡却捻动念珠的速度不知不觉加快了些。达尔玛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达瓦则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
河边的神秘高手,金佛白日异常的共鸣颤动……这一切都预示着,他们已经暴露在某种危险的目光之下,平静的藏匿期结束了。
图登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屋内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墙角那沉默的包裹上,仿佛能穿透厚布,看到其中那尊承载了太多历史重量的金佛。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药味、汗味和灰尘味的冰冷空气,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看来……我们必须得离开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