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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 第108章 天高皇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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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行人震惊不已,不到四十,人怎么能苍老成这样!尤二姐甚至捂住了嘴巴,眼中泪光闪现!

黄老伯见众人不语,忙问:“不知客人来此何事?”

辛弃疾定了定神,施礼道:“兄台请了,我等是来往客商,腹中饥饿难耐,来此讨些食物与清水,不知……”

黄老伯皱起了眉头,如一段枯干的木头:“这清水倒是有,食物也还有些,只是怕客人吃不下去!”

焦景颜施礼道:“出门在外,哪里能挑挑拣拣,只盼有口吃的果腹便心满意足了!”

黄老伯点了点头道:“如此,便进来吧!”

众人进了屋,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家徒四壁!

堂屋中除了一张吱呀乱响的桌子,还有几个木桩充当的凳子,再有便是墙角的一些农具,其中一些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几人落了座,不多时,黄老伯端来一个缺口的陶碗,碗中装了满满一碗细碎的黄黄的植物。

“家中只有这一个碗,客人只好将就吃了!”黄老伯略带歉意道。

焦景颜起身致谢。

箸也没有一双,只能手抓着吃了!

辛弃疾拈了一些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只觉得生涩至极,犹如杂草一般!暗骂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之前在开封时,二哥面对鱼肉还难以下咽,当时还暗暗嘲笑他活得太过精细,这还没几个月,自己也生了这般毛病!

再去看其他人时,只见他们也是同样的表情,个个哭丧个脸,皱眉撇嘴。从不失态的焦景颜也是如此,辛弃疾顿时便乐了!

“黄老伯!你这是何物,味道如此……特别!”辛弃疾小心拿捏着用词。

黄老伯干笑了两声:“客人不必讳言,这东西叫做稗子,也叫蒿稗,本就难吃!”(注一)

蒿稗?辛弃疾皱眉思索,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么个食物?

那边焦景颜问道:“黄老伯,这稗子是何物,在下本就是夏人,却从未听过这个食物!”

黄老伯开心地笑起来,原来还有你们老爷不知道的食物,只是浑身干瘦的他笑起来,嘴咧到了耳朵边,瞧来有些吓人!

“这本就不是食物,嗨!就是一种草!”黄老伯得意道。

“稗草!”辛弃疾愕然惊呼:“这东西能吃吗?”

“有什么不能吃的,没东西吃的时候,自然便能吃了!”听到辛弃疾的疑问,黄老伯的得意的神情萧索了下来,转而有些苦涩!

焦景颜深吸一口气,在兴庆府中时,从不觉得那里的人过得好,甚至与大宋比起来,实在是过得差。但今日一见,又自不同,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天塌了,塌得彻彻底底,无可挽回!

“你们平日里都吃这些吗?”焦景颜的声音有些干巴,有些颤抖,好似强自压抑着什么!

“客人来得不巧!”黄老伯无奈道:“只是这些日子才吃这个!去年的吃完了,新的麦子还没完全成熟,只好拿这个将就了!”

焦景颜点了点头,如此倒还心里好受些,而后随口问道:“这个东西你们每年吃多久?”

他心中预估着对方的答案,十天?半个月?可不要超过一个月啊!

“少则三个月,多则四个半月!看老天爷赏的收成了!今年麦子长势不错,想必来年能少吃些苦!”黄老伯看着外面的麦田,眼中充满了希望!

泪水打湿了焦景颜的眼眶,他并未收敛,呜呜地哭了起来,转而大哭,口中的稗草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掉到泥土地上。

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这些掉落的稗草,忙伸手去捡,只是模糊的视线阻挡了他,抓到稗草的同时,也抓了一些泥巴。然而他不管这些,将那些稗草与泥巴向口中塞去!

“哎!脏了!”尤二姐忙去阻拦。

焦景颜一把打开她的手,猛地将那团物事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稗草的苦涩与泥巴的土腥与沙砾感让他险些吐了出来!生怕自己没了勇气,他不再咀嚼,直接生吞了这块物事!

吞下这团东西后,焦景颜大声嚎哭起来,整个身子趴在桌上,双拳紧握,无助而又放肆地宣泄着情绪!

辛弃疾深知他的想法,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却不好说什么,虽然是西夏百姓,但也是天下人,心中同样酸楚不已!

正在众人默然不语时,内屋传来一个声音:“大郎,怎么了?可是你怠慢了客人!”

黄老伯忙对着破烂的帘子大声道:“我没有啊,我也不知如何恶了来客!”

说这句话时,黄老伯委屈极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众人,想上前劝解又不知怎么做!

辛弃疾见机问道:“焦兄,这西夏女子有不让见客的习俗吗?”

焦景颜见闻忙收了声,擦了擦眼泪回道:“啊?没听说这回事啊!”

而后转头看向那骨架般的黄老伯。

黄老伯更委屈了,整张脸皱成了一个橘子皮:“客人莫要怪罪,家里只有一条裤子,因此只能一人出来见客!”(注二)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不自觉看向他的裤子,其中一条裤腿打了三个补丁,另一条裤腿短一些,没有封底,也开了一条口子,挂在腿间,膝盖在破缝中若隐若现!

焦景颜一看,鼻子一酸,又要哭出来!

“别哭别哭!前日在下与热辣公济吃酒时,他说陛下出台了减免赋税的政令,想必他们日后的日子还是有盼头的!”辛弃疾忙安慰道。

焦景颜深觉有理,忙看向老黄。

老黄欣喜道:“减免赋税么?果真如此吗!那便太好了!老婆子!要减税啦!我们有希望啦!陛下万福安康,真救世明主也!”

辛弃疾拍了拍发胀的脑袋,热辣公济说这道政令是五年前发下去的,因此大夏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而现在看来,这黄老伯并不知晓。

焦景颜闻言,脸色一垮,眼泪再次在眼眶中打转!

辛弃疾忙再次安慰道:“焦兄别急!人这一世,关键便是个念想,黄老伯虽然苦点,但他子女定然比他强,只要一代比一代强,又何尝不是希望!”

焦景颜心道确是如此,不论如何,不可能比黄老伯过得更惨了!

忽地想到什么,问道:“黄老伯,你的子女呢,为何不……哎!瞧我这记性,没有裤子!”

黄老伯忙摇手道:“这个倒真不是裤子的事,女儿在五年前饿死啦,儿子在去年饿死啦!现在只盼贱内莫要饿死,不然我老黄家可要绝后了!”

说到此处,黄老伯也忍不住开始抹眼泪!对于他而言,再苦再累再穷,都不要紧,但要是绝了后,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此但凡有点吃的,他都紧着媳妇吃,然而即便如此,骨瘦如柴的夫妻俩又哪里生得出娃儿来!

焦景颜见黄老伯都落了泪,更是引得泪腺爆发,脸色绝望!

“慢来!焦兄!”辛弃疾实在听不得他哭了,再次安慰道:“这只是个别情况,咱们相帮一二便也罢了,无须如此!”

焦景颜深觉有理,忙止了泪腺,细想该如何帮助老伯才是!

黄老伯怒道:“胡说八道,远了不敢说,这方圆几十里,都是如此,不过如我这般儿女都没了的,倒是少一些!”

焦景颜闻言,内心更是绝望,但他望了一眼辛弃疾,希望他能给点希望!

然而这次辛弃疾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了,人生最凄惨的事都在这老伯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还没包括病痛之类的意外!不山高皇帝远啊,大宋地盘更大,不知可有这般地方!

见辛弃疾也不言语了,焦景颜眼中仅存的一点点希望终于破灭了,放声大哭起来,比之之前那一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候拴好马的康怀仁走了进来,被眼前的光景吓傻了眼。一屋子的人看着焦景颜号啕大哭!

愣了片刻,顿时怒气勃发,这才多一会,你们几个宋人怎敢欺负我大夏的读书人!

忙上去护住焦景颜,大声道:“焦先生莫哭,谁欺负你了,老康给你讨回公道!”

康怀仁的目光恶狠狠地在众人脸上扫过,似乎要在他们脸上寻出蛛丝马迹,抓出欺负焦先生的凶手!

焦景颜一把抓住康怀仁的臂膀,抽泣着道:“不是他们……不是他们欺负我!”

康怀仁恶狠狠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愈发炽烈:“那是谁,即便是天王老子,老康都为你讨回公道!”

康怀仁家中世代都没出过读书人,却最是敬重读书人,十一年前,大夏开办县学州学。康怀仁开心地喝了一夜的酒,将自己的儿子送去读书,哪知读书一道其实也极难,自己这儿子读书不成,只好回来继承家业做一些小买卖!但这读过书的自然便不同,待人处事,进出账目,眼光长远,皆非自己可比,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在兴庆府开了好几家铺子!读书不成都这般厉害,而焦景颜乃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自然是文曲星下凡的,怎么能让人欺负了去!

焦景颜渐渐收了声,目光逐渐锐利起来,擦干眼泪,整理了襕衫,正了正头冠,正襟危坐!

开口便是石破天惊:“欺辱我的,是乡绅!是官吏!是公卿!是皇帝!”

康怀仁不自觉放开了抓着焦景颜的手,他常年行走在河西走廊与丝绸之路,并不太在乎这些所谓的大人物,但并不代表他要跟这些大人物对着干!他也想自己的儿子以后不必奔波,而是可以待在兴庆府,做人上之人!

焦景颜神思归位,做回了那个谦谦君子,只是眼眶上的红色终究没那么快淡下来。

“黄老伯,我且问你,你种了多少地,种的又是何种作物?”

“种了七亩六分田,大半是麦,小半是粟!麦子的产量要高一些,但总不能全压在一种作物上,不然受了灾,却拿什么来吃!”

焦景颜微微皱眉:“麦子亩产约110斤上下,粟则要低一些,但也有近百斤,加起来约莫有过800斤的粮食,交掉微乎其微的税负!你们只有两口人,便每日吃得饱饱的,一年下来,也不过消耗五百斤粮食!却又如何不够了?”

“不对!不对!”黄老伯焦躁道:“你懂什么,这八百斤粮食,国税,州税,县税,加起来要交掉两百斤,还有田租,再去掉三百斤,再要还掉灾年欠下的利钱,满打满算,剩下来不到二百斤!还有徭役,若是身子骨不成的,便拿粮食去抵,却哪里够吃!”

焦景颜瞠目结舌,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上,良久,咽了一口唾沫,眼神有些黯淡!

辛弃疾问道:“焦兄,这与你所知,差距很大?”

“单说税率吧,因为体恤民间疾苦,陛下在天盛年间敕令减免农税,一亩田共交税三斤!若按国法,他不过要交二十余斤!至于其他……”焦景颜微微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辛弃疾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震惊之色,他知道,一个人若是辛勤劳动,本就不该缺吃喝用度,若是缺了,自然是有问题的。

破破烂烂的小屋中沉默下来,只有屋外聒噪的蝉鸣扰人安宁!

而这小屋中,炎炎夏日,却连苍蝇与蚊子都不愿进来落脚!

在破碗中抓起一把稗草,握成拳,辛弃疾看着焦景颜:“焦兄今日所得,远超十年苦读,来,在下与你共勉!”

焦景颜神情坦然,逐渐露出微笑,也去破碗中抓起一把稗草,与辛弃疾以拳相碰:“以草代酒,共勉!”而后一昂头,将稗草塞入口中,细细咀嚼,慢慢咽下!此次,焦景颜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为难的神色,便如吃入腹中的,只是普通的白米饭!

辛弃疾哈哈大笑,同样将手中的草细细咀嚼入腹,咧着嘴笑道:“好难吃!”

焦景颜略一点头:“虽是难吃,却是刻骨铭心!”

注一:西夏在青黄不接时吃稗草的事情在《三才杂字》中有载。

注二:关于这个问题,历史文献上并无记载,但清末这种情况并不鲜见,上世纪的老人口口相传,便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