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三儿,你来说说看!”辛弃疾招呼着带来的乞儿三儿。
他姓曹,本没名字,行三,乃是归义军主人曹氏的后人,这便是他自己是沙州之主的缘故了。直到归义军被西夏所灭之后,族人便四散而去,这个沙州之主便成了街头的乞儿,别人便叫他狗三儿,现下自然去掉了狗字。曹三儿现在洗得干干净净,居然有几分清秀,更重要的是,他居然十七岁了,比辛弃疾还要更大一些,只是个头却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想必是常年缺吃少穿导致的。
他现在平躺在地上,一会看看篝火,一会看看星空,喝光的酒壶丢在一边,“小爷觉得二姐喜欢你俩!她又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选,大人都要!”
俩人各自抓了一把葡萄干丢了过去,以示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家伙的鄙视!
“哎,你们别不信啊,你想想看,你自己想不想左拥右抱,以己度人,二姐自然也喜欢!”曹三儿抓了几颗落在身上的葡萄干塞进嘴巴,委屈道。
“放屁!我可不想左拥右抱!”辛弃疾怒道。
“虚伪!焦大哥便不这样!焦大哥,你想不想!”三儿开始祸水东引。
焦景颜站于屋檐下,望着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问道:“你说什么?”
“你喜不喜欢左拥右抱?”
“不喜欢!”焦景颜斩钉截铁道。
辛弃疾大笑出声:“三儿,你看,咱们可不与你一般心思龌龊!”
曹三儿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什么:“焦大哥,若这两人是你的一妻一妾,你可愿左拥右抱!”
“可!”焦景颜头也不回。
辛弃疾顿时无语,曹三儿却哈哈大笑,焦景颜是个方正君子,让他坏了伦理自然不可,但若是没有坏了,那便是展示本心的时刻!
“你们在笑什么呢!”尤二姐飞了回来,跳舞之后,脸红扑扑的,若盛开的海棠,张开胳臂一把环住辛弃疾与萧汉,笑着问道。
曹三儿笑得更大声了!
矮墙外,一道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众人,面庞如刀削斧斫,眼窝深陷,左侧眉骨有道旧疤,斜斜切入发际!
……
北线虽然难走一些,却是走得十分安全,这一路的百姓因为客人不多显得十分热情,反倒是辛弃疾这几个月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唯一的缺点便是没有绿叶蔬菜,让他这个中原人的肠胃颇有些不耐受!
出哈迷离,过和州,经仰吉八里,再到益离,这便到了库耶斯的地界,库耶斯之西,便是虎思翰耳朵!
益离到虎思翰耳朵之间没有大城,只有零散的西域人聚集地与少量的客栈。
辛弃疾升起了一堆篝火,不紧不慢地添着柴禾,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木柴在火焰中逐渐枯萎,偶尔爆出一点猛烈的火星,发出噼啪的声响。似乎是一个世界的崩溃,又似自然的韵律。
西域的天空似乎特别的低,星星似乎伸手可摘,不知七夕时,在此处可能听到牛郎织女的叹息!
“小兄弟,你在想什么?”说话的是杨喜月,西夏人,商队掌柜,在仰吉八里到益离的路上碰到的。那时他们正拉着货物去虎思翰耳朵典卖,其中一辆车子陷进泥沙里,十六个大汉竟然也无法令车子脱困,辛弃疾帮了他们一把,双方因此结识,双方相约一起前往虎思翰耳朵!
“啊!没想什么,只是挺享受这种放空脑袋的感觉,抛开所有的烦恼,不必想任何事情。”
“小兄弟年纪轻轻,也有烦恼吗?”杨喜月笑道:“在下以为只有我们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才有烦恼!”
辛弃疾哈哈笑道:“人生在世多烦忧,谁又能得脱!”
杨喜月鼓掌道:“此言不错,家中幼儿每每做课业时也是烦恼不已,家中高堂也是,每每要远行,老母便忧心不已,却又不敢明言,只在后堂默默落泪!”
辛弃疾沉重点点头,忽而又笑道:“杨掌柜,你说,要是有一天,不再有战争,不再有山贼强盗,不再有高高在上与蝇营狗苟,大伙齐心协力,抗天灾,弥人祸,不缺吃不缺穿,人人富贵。这世间是不是便没有烦恼了!”
杨喜月拨弄柴火的手忽地停滞,良久后再次拨动。
“小兄弟,你说的愿景着实令人向往,只是怕难以实现啊!”
“这世间数千年,终究没人做到过,自然是极难,但若不试试便永远不可能做到!”辛弃疾斩钉截铁,充满了向往与自信!
拨动柴火的手再次停滞!刀锋似的面容此刻柔软得像西域的棉花,眉角的刀疤舒展出一道温柔的曲线。
“早些歇息吧,明日便要进虎思翰耳朵了!”辛弃疾也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回了客栈。
杨喜月似乎毫无所觉,仍旧盯着篝火发呆。
“大人,该发信号了!”
杨喜月默然不语!
“大人……”
杨喜月长叹了口气!
“大人,您的家小可还都在中都呢!”
……
乌林答看着远处的烟花怔怔发呆,忽然喝道:“传令下去,准备好,明日午时,虎思翰耳朵城门外,袭杀青兕!”
乌林答的脑中,回想起十日前的一幕!
“你带一百零四人走西线,遇到青兕便以雷霆之势杀之,我带十五人以燕云十六骑之势走北线,循迹而行!”完颜斡古下了决定!
“这可不行,大人,十六人面对青兕怕是没有成算!”乌林答这一惊非同小可!你完颜斡古也非以武力见长,你还去追杀,怕不是送死!
“若是你没追到青兕,那他必然是在北线。西线比北线好走,你们定然先到,那边埋伏在虎思翰耳朵城门处,伺机袭杀青兕!我会循迹而行,不让青兕乔装打扮绕过你们!我不出手杀他,自然没有什么危险!”完颜斡古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乌林答沉吟片刻,此计极为严谨,没有丝毫疏漏,青兕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逃出近侍局的天罗地网,只是……
“大人,不如我去北线!”
完颜斡古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如一柄利剑穿透他的身体,乌林答顿时微微低头!
“你!你有把握不被青兕发现吗?”
乌林答不敢言语!
“我在问你,有没有!”压力如山倾而来!
乌林答瑟瑟发抖,颤声回道:“没有!”
完颜斡古失望地收回目光:“此次我定然不敢让你去北线,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至少有胆量有信心说有!”
说完便带着十五骑绝尘而去,直到眼睛看不到了,乌林答才敢直起身板,大喝一声:“出发!”
……
到了虎思斡耳朵城外二十里处,便看到另一边浩浩荡荡的商队逶迤而来,直到天边也看不到头!西线与北线商路在此汇合!
辛弃疾回头一看,自己这一路则看到天边也没看到其他人,不禁感慨两条商路的差距!
大唐时的丝绸之路本来是走南方的疏勒城向西,但西辽建国后,便改道虎思斡耳朵,千年的疏勒城就此沉寂!
区区三十几年,虎思斡耳朵便成了西域第一大城,城内有八万多户,这是西域千年来从未有过的!
与中原大城不同,为了便于管理与防御,虎思斡耳朵东面只有一座城门,但契丹本是中原族群,颇有建造天赋,这一座城门建得十分宽大,四马并骑也能飞驰进城。因此即便商队络绎不绝,也不曾堵在城门处!
随着商队一进城,此行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大半,辛弃疾的心情十分愉悦,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仲谋也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没有示警的意思!
眼看还有二十丈便要汇入西路商队,辛弃疾却越发觉得内心不安,一阵心悸传来,他猛地大喝:“停!”
一阵鸣镝自商队中而出,那边西路商队中前前后后忽然上百骑猛地突阵而出,向着己方包抄过来!
“跑!”辛弃疾大喝!
却见商队中十六人发一声喊,各自挚出刀来,将己方六人团团围住!
难怪刚才觉得不对,原来这十六人早已隐隐将自己围住!辛弃疾额头冒汗,大意了!千防万防,原来危险本就在身边!十几日来,防范之心高低都有一些松懈,竟然是没有怀疑这个途中相遇的商队!
对方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进攻,此次居然用了计谋!
杨喜拱手为礼:“辛大人,在下大金国近侍局副使完颜斡古有礼了!”
辛弃疾皱眉道:“近侍局?不知在下何时惹到了近侍局?”
完颜斡古依然恭恭敬敬:“猛兕出柙,不可轻忽!至于精铁,更不可让!”
辛弃疾呵呵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倒是双重死罪了!”
转而露出睥睨天下的气概:“只是不知这点人手可能留得住在下!”
“此来一百二十骑,都是燕云十六骑的后备,身手并无差异!”完颜斡古言语中自信满满,这一支队伍,便是正面冲锋都够了,何况只是对付一人!在他看来,只有一人!其他人等加起来都抵不过这一百二十骑中任何一人!
然而完颜斡古的话尚未说完:“在下于中都时,曾师从胡建国。青兕大人所用雷电,想必是借了天火之力,只是现下四野空旷。兰陵时青兕大人借的是黑夜的天时,此刻天光大作,不知青兕大人又有何能耐!”
怪不得!怪不得没有选在夜间,客栈,而是白天在这空旷之处动手,他不知自己能借用何等力量,只选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再看有天大本事,也难逃出生天!
“嗷呜!”仲谋正要发怒,却被辛弃疾一把抹了回去,对于这种精兵来说,威吓其实作用不大!
四顾而望,此次果真陷入绝境了,看了看身边的众人。萧汉眼神决绝,尤二姐温柔地看着萧汉,焦景颜倔强地昂着头,康怀仁吓得瑟瑟发抖,曹三儿死死瞪着完颜斡古,愤怒不已!
“三儿,说了此行危险,果然如此,只是害了你了!”辛弃疾面露温柔。
“小爷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涉!若不是见你一个宋人和他一个辽人走到一起,小爷才懒得管你们的破事!”曹三儿恨恨道。
辛弃疾听得心生疑惑,对完颜斡古道:“大人,可否容得片刻,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问这个孩子!”
“青兕大人有命,安敢不从!”虽然知道辛弃疾在拖延时间,但完颜斡古毫不在意,一百二十骑在此,顷刻间便能拿了青兕的人头,谁来也无用!
辛弃疾轻轻点头表示谢意,对曹三儿问道:“三儿,我一直不知,你为何对宋人怀了这般大的恨意!此刻命在顷刻,不知你可否满足我的心愿!”
曹三儿忽地将恨恨的眼光转向辛弃疾,后道:“这还用小爷说?小爷乃是归义军之后曹三,归义军两百年来,只为恢复大唐的荣光!”
这一声大吼震住了附近的所有人,包括西路商队中也有许多人不惧一百二十骑的威势,围近了些听他说话,完颜斡古眉头微微皱了皱,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大唐覆灭,中原混乱,复唐已然无望,但我们只希望大唐的文明能延续下去,我们没这个能力,但希望中原可以,于是,我们遣使去大周,去大辽,去大宋,奉你们为正朔!然而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你们没有大唐的雄心壮志,你骄傲自满,你们沾沾自喜!”
愤怒的曹三儿慷慨激昂,瘦弱的身躯中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特别是你大宋,大夏都归附你们了,你们还不趁机收下,迁延日久,让其自立为帝!你们知道我们归义军有多绝望吗!李元昊自立后第一件事,便是攻打归义军!我们是你们的属地啊!李元昊攻打我们,你们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你们弄丢了大唐在河西走廊的最后一块地!”
曹三儿状若疯癫,周围的人也越围越多,只是慑于一百二十骑的威势,不敢靠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