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筒子楼狭窄的过道里,最后一点人声也熄灭了,只剩下穿堂风呜咽着掠过斑驳的墙皮,带来一股陈年灰尘和公共厕所混合的、难以言喻的气味。苏晚月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薄薄的棉被根本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她睁着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片被隔壁煤炉熏出的、形状狰狞的污渍,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异动。
风声里,夹杂着一缕极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窸窣声。
不是老鼠。那声音,来自头顶。
阁楼!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白天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群众举报信”——指控她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如同淬毒的冰片,瞬间又在她脑海里清晰无比地浮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足以将她打入地狱的力量。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棉布背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查抄的人来了吗?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深夜?
恐惧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窒息。她屏住呼吸,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投向枕头底下。那里,冰冷的金属硬物轮廓在薄薄的枕套下清晰可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股病态的勇气顺着那冰冷的触感攀爬上来。
不能坐以待毙!
她像一只受惊的猫,无声地滑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寒气直冲天灵盖。她甚至来不及穿鞋,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头顶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窸窣声上。她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老旧的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呻吟,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她心脏狂跳,动作停滞了片刻,确认没有惊动外面的“人”,才像影子一样闪出门外。
通往阁楼的木梯又陡又窄,踩上去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跳的鼓点上。浓重的灰尘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纸张受潮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越往上,空气越滞闷,那窸窣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终于,她摸到了阁楼入口那块沉重的盖板。一道微弱的、跳跃的橙红色光芒,正从盖板的缝隙里顽强地透出来,在黑暗的楼道顶棚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斑。
不是手电筒,是……火光!
苏晚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沉重的盖板推开一道更宽的缝隙。一股热浪混杂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猛地涌出,呛得她几乎咳嗽出声。
阁楼低矮逼仄,堆满了蒙尘的旧家具和杂物。而就在这杂物的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半跪在地上。他的轮廓被面前一个破旧搪瓷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勾勒得异常清晰、挺拔,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是陆行野。
昏黄跳跃的火光舔舐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将他冷硬的线条映照得忽明忽暗。汗水浸湿了他军绿色衬衫的后背,紧贴着贲张的背肌。他正专注地将一叠叠纸张投入火中。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卷起黑色的灰烬碎片,如同绝望的蝶,在闷热的空气中盘旋、飞舞。
苏晚月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些被火焰吞噬的纸张上。借着火光,她清晰地看到了几张尚未完全烧尽的纸页边缘——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笔迹,正是她藏在饼干盒深处、记录着每一笔“黑市”交易的流水账!还有几张印着模糊红章的纸片,一闪而过的“举报信”字样刺得她眼睛生疼!旁边,还有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已经烧焦,露出里面几页写满字的材料一角。
他烧的……是她的罪证!是足以将她定罪、让她万劫不复的“证据”!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猜疑。她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应该……应该鄙夷她的行为,甚至亲手将她交给那些人吗?他不是那个冷酷、疏离、在她前世的噩梦里面目模糊却最终带来毁灭的丈夫吗?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站立不稳的时候,搪瓷盆里最后一张纸也彻底被火焰吞没,化为灰烬。火光渐渐微弱下去,阁楼重新被浓重的阴影吞噬了大半。
陆行野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宽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他抬手,用沾满烟灰的手背重重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回头。仿佛早已知道她在那里。
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力量,穿透闷热的空气,清晰地钻进苏晚月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尖上:
“月月,别怕。”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有我顶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盆中最后一点火苗也挣扎着熄灭了。浓稠的黑暗如同实质般涌了上来,瞬间吞噬了他的背影。只有那灼热的余烬,还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热量,像一颗短暂跳动过又归于沉寂的心脏。
苏晚月僵立在冰冷的梯子上,一只手还死死抓着粗糙的木梯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阁楼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纸张灰烬特有的焦糊气息,钻进她的鼻腔,刺激着她的泪腺。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沉默地矗立在灰烬之前。
“有我顶着。”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前世的冰冷绝望,重生以来的戒备疏离,枕下剪刀的坚硬触感,被举报信攥紧心脏的窒息恐惧……所有构筑起的心防堡垒,在这短短四个字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了回去。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着,双腿发软,几乎要从这陡峭的梯子上滑下去。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顶着什么?顶住那些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清查?顶住一个“投机倒把”分子的丈夫这个足以让他前途尽毁的身份?还是……顶着这陆家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那些她尚且看不清的暗流?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宽阔的背影在灰烬的微光里,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却也将她笼罩在一片未知的、带着灼热余温的阴影里。那疲惫沙哑的嗓音里,没有温情脉脉,没有解释安抚,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沉重的担当。
这担当,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她猛地缩回了探在阁楼口的上半身,像受惊的兔子般逃回自己的小屋。反手紧紧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黑暗中,她摸索着回到床边,没有开灯。手伸进枕下,紧紧攥住了那把冰冷的剪刀。黄铜的握柄紧贴着掌心,熟悉的坚硬和冰冷本该带来安全感,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指尖反复摩挲着锋利的刃口,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然而,陆行野在火光中沉默燃烧的背影,和他那句沙哑却如磐石般的话语,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怎么也驱散不掉。
“有我顶着。”
心墙的根基,在这无声的惊雷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缝隙。冰冷坚硬的堡垒内部,有什么东西在余烬的微光里,不安地、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窗外,夜色依旧浓稠如墨。风声呜咽,卷过筒子楼空旷的天井,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悬在沉沉的夜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