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被打翻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冰冷的虫子在啃噬。筒子楼里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只有公共水房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冻僵了的水管呻吟。
苏晚月是被一阵压抑的、小兽般痛苦的呜咽惊醒的。声音来自隔壁——陆行野和小宝睡的那间小屋。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死寂的寒夜里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那声音…是小宝!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此刻的呜咽里浸满了难以忍受的痛楚。
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闷响!隔壁的门被一股巨力从里面撞开,木门撞在墙上又弹回,在寂静中格外惊心。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促踏过客厅的水泥地,径直停在了苏晚月紧闭的房门前。
“苏晚月!开门!” 陆行野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低沉、急促,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裹挟着门外卷进来的寒气,瞬间冻结了苏晚月的呼吸。那不是商量,是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她胡乱披上棉袄,赤脚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插销。
门外,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楼道里唯一那盏昏黄灯泡的光。他没穿外套,只穿着单薄的绒衣,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雾。他怀里紧紧裹着一团东西——是裹在厚棉被里的小宝,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下眼睑,嘴唇干裂起皮,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那滚烫的温度,即使隔着几步远,苏晚月仿佛都能感觉到。
陆行野的脸在阴影里绷得死紧,下颌线像刀刻一般,那双平日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苏晚月惊愕的脸,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噬人的焦灼,以及一种…苏晚月从未见过的、属于父亲的恐慌。
“小宝烧得厉害!叫不醒!”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去医院!现在!”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抱着孩子,像抱着即将燃尽的炭火,转身就大步冲向通往楼下的狭窄楼梯。沉重的军靴踩在老旧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敲在苏晚月的心上。
苏晚月被那眼神里的恐慌狠狠刺了一下,来不及细想,抓起挂在门后陆行野那件厚重的军大衣,赤着脚就追了上去。冰冷的楼道地面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脚心,她却感觉不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边全是小宝痛苦的呜咽和陆行野沉重的脚步声。
**市第一人民医院,儿科急诊。**
惨白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将狭窄的走廊照得如同冰窖。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孩童哭闹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抱着病恹恹孩子的家长,脸上写满疲惫和焦虑。
陆行野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笔直地站在紧闭的诊室门外。军大衣被苏晚月胡乱塞在他怀里,此刻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生铁,目光死死锁在那扇刷着绿漆的门上,仿佛要用视线将它烧穿。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放大到了极致,连偶尔路过的护士都下意识地绕开走。
苏晚月抱着双臂,蜷缩在长椅的另一端,脚上胡乱套着出门时趿拉上的棉鞋,没穿袜子,冻得有些麻木。她偷偷抬眼看向陆行野。他站立的姿势是标准的军人姿态,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额角似乎有未干的汗迹,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在紧张,在害怕。这个认知让苏晚月心头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震动。前世今生,她从未见过陆行野如此失态的模样,即使面对枪苏弹雨,他仿佛也永远是一块冰封的磐石。
是为了小宝?这个被他带回来、被她视为“私生子”的孩子?
诊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神色疲惫的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
陆行野几乎是瞬间就迎了上去,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高大的身影将医生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那无声的压迫感让医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陆…陆同志,”医生定了定神,语气带着安抚,“孩子是急性肺炎,高烧惊厥了,情况比较危急,好在送来得还算及时。已经打了退烧针和镇静剂,现在在输液,体温在慢慢降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肺炎?” 陆行野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怎么会突然这么重?”
“小孩子抵抗力弱,可能是着凉或者感染了病菌,加上晚上没及时发现,拖久了就……” 医生解释道,目光扫过陆行野紧绷的脸和苏晚月苍白的神色,又补充道,“现在稳定了,家长别太担心,注意观察体温变化,多喂点温水。”
听到“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几个字,陆行野绷紧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但那股沉重的压迫感并未散去。他朝医生僵硬地点了下头,哑声道:“谢谢医生。”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干涩。
苏晚月悬着的心也重重落回胸腔,手脚却因为刚才的紧张而有些发软。她扶着冰冷的椅背站起身。
安静的三人病房里,只住着小宝一个孩子。
惨白的灯光下,小小的身体躺在过大的病床上,显得格外脆弱。烧退了,小脸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潮红,却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浓密的睫毛安静地覆盖着,呼吸还有些急促,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细细的输液管连接着他瘦弱的手背,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他的血管。
陆行野拉了一张方凳,紧挨着病床坐下。他的坐姿依旧笔挺,背脊没有丝毫弯曲,像一尊沉默守护的石雕。昏黄的床头灯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暖光,却无法融化他眉宇间深刻的褶皱和眼底的疲惫。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一瞬不瞬地落在小宝脸上,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孩子安然沉睡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眼底。他粗糙宽厚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包裹住小宝没有扎针的那只小手。孩子滚烫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掌心,让他不敢用力,只能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孩子冰凉的手背。
苏晚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陆行野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所有的空气都吸走了,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情绪在无声地流淌。那是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表的恐惧、后怕和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惜。
这真的是对一个“私生子”该有的感情吗?苏晚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前世那些自以为是的“证据”和根深蒂固的恨意,在这个寂静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深夜病房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她看着陆行野专注而疲惫的侧影,看着他包裹住孩子小手的那只布满粗茧的大手,一种复杂而酸涩的情绪悄然滋生。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陆行野似乎才察觉到苏晚月的存在。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冻得有些发青的赤脚上(她追出来时太急,只穿了棉鞋没穿袜子)。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在苏晚月惊讶的目光中,陆行野松开了小宝的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病房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走到苏晚月面前,动作有些僵硬地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件厚重的军大衣递了过来。
“穿上。”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目光却没有看她,而是重新落回了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苏晚月愣住了。那件军大衣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接过,带着体温的厚重布料瞬间驱散了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寒意。她看着他又沉默地坐回那张矮凳上,重新握住小宝的手,仿佛刚才递衣服的动作只是一个短暂的、微不足道的插曲。守护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
就在这时,病床上昏睡的小宝似乎被梦魇缠住,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爸…爸爸…李叔叔…别…别丢下小宝…”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病房里沉重的寂静!
陆行野握住小宝的手猛地一紧!苏晚月清晰地看到,他那冷硬的、如同石刻般的侧脸轮廓,在那一刹那骤然绷紧,下颚的肌肉死死地咬合着,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他俯下身,凑近小宝的耳边,用从未有过的、一种近乎破碎的轻柔声音低语,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承诺:
“爸爸在…爸爸在…小宝不怕…”
苏晚月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李叔叔?爸爸?!
前世那个被她笃定是“私生子”的铁证——小宝对陆行野的称呼——此刻竟被一句梦呓彻底颠覆!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思绪!她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个脆弱的孩子,又猛地看向陆行野那瞬间泄露了巨大痛楚的侧影。
这孩子的来历…难道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输液管里药水滴落的嗒嗒声,以及陆行野压抑在小宝耳边那低沉而沙哑的、一遍遍重复的安抚:
“爸爸在…小宝不怕…”
苏晚月裹紧了那件带着男人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沉重军大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她看着灯光下那沉默守护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前世的恨意,或许真的铸下了一个巨大的、冰冷而荒谬的错误。而真相的冰山,似乎才刚刚露出一角尖锐的棱角,刺得她心口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