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市纺织三厂大门外一片死寂。锈蚀的铁门紧闭,门上那把新换的“永固”牌挂锁在惨白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厂区内黑黢黢的,只有门卫室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独眼。
两束刺目的车灯骤然撕裂夜幕,引擎低吼着由远及近。不是常见的吉普或轿车,而是一辆覆盖着厚重帆布篷的军绿色老解放卡车,轮胎上沾满干涸的泥浆,如同刚从某个偏远驻地长途奔袭而来。
“吱嘎——”
卡车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稳稳停在紧闭的厂门前。副驾车门率先打开,一只穿着老旧但擦得锃亮的三接头皮鞋的脚利落地踏在地上,溅起少许浮尘。
陆行野。
他没有穿往常那身半旧的中山装,而是换上了一套洗得发白、领口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六五式军便装,没有领章帽徽,却比任何正式戎装都更具压迫感。夜风拂过他剃得青湛的鬓角,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扫过面前紧闭的铁门和门内那点昏黄的灯光,如同审视着战场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几乎是同时,卡车后篷布掀开,七八个身影沉默而迅捷地跳下车。他们同样穿着朴素的便装,年纪多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有人提着沉重老式的手提保险箱,有人腋下夹着牛皮纸包裹的卷宗,还有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后是常年与数字打交道磨砺出的冷静与专注。没有人交谈,动作却整齐划一,迅速在陆行野身后列队,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特殊分队,只是他们手中的“武器”,是算盘、钢笔和即将撬开真相的审计工具。
这是一支由省审计局、市财政局精干力量混合编成的特殊审计组,成员背景经过严格核查,行动绝对保密。领队的是一位姓王的副处长,此刻他快步走到陆行野身边,压低声音:“陆同志,按计划,直接进入财务科?”
陆行野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那扇铁门。“行动。” 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门卫室那扇小窗“哐当”一声被从里面推开,探出一张睡眼惺忪、带着惊慌的脸。是新来的门卫老赵,他显然被这阵仗吓住了,结结巴巴地喊:“谁…谁啊?大半夜的…厂里没人!有…有事明天…”
话音未落,陆行野身后一名身材精干的年轻审计人员已经上前一步,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将一份盖着鲜红大印、带有“特急”字样的文件透过窗口递到老赵眼前,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紧急公务,开门。”
老赵借着门卫室昏暗的灯光,看清了文件抬头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和下面一连串吓人的落款单位,手一抖,钥匙串“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铁门沉重的“嘎吱”声在夜空下传得很远。审计组一行人如同暗夜中无声的溪流,迅速汇入纺织三厂庞大的、如同陷入沉睡的巨兽躯体内部。
几乎在陆行野带队踏入纺织三厂的同时,城市另一端,苏家小院的卧房里,苏晚月猛地从一场混乱的噩梦中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梦里,她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冰冷的雨夜,父亲咯出的鲜血染红了床单,母亲绝望的哭喊,还有讨债人砸门的哐当声……与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是周文斌那张永远带着虚伪笑意的脸,以及陆行野在家族倾轧中沉默而疲惫的背影。
她喘息着坐起身,黑暗中摸索到枕边那把黄铜剪刀,冰凉的触感稍稍压下了心底翻涌的不安。最近几天,这种没来由的心悸总是突然袭来。周文斌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自从陆行野开始介入纺织三厂的改制事宜,那只笑面虎就仿佛彻底蛰伏了起来,这绝不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
一定有哪里不对。
她掀开薄被下床,没有开灯,赤脚走到窗边。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夜风吹动院里的老槐树,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作坊那边一切顺利,“晚风”的夏季新款订单已经排到了下个月,工人们干劲十足。娘家那边,自从陆行野无声无息处理了那笔高利贷后,父母总算暂时喘了口气。
可为什么,这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剪刀冰凉的刃口。前世,周文斌就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利用一次看似普通的“资产盘查”,将陆行野拖入了泥潭,虽然最终未能彻底击垮他,却也让他元气大伤,被迫远离了权力中心……难道……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入脑海——账本!周文斌最擅长在账目上做手脚!纺织三厂那个烂摊子,设备陈旧,库存积压,但毕竟是老牌国营厂,底子还在,固定资产和历年来的国家投入是一笔糊涂账,正是最容易藏污纳垢、也最容易设置陷阱的地方!
陆行野这次牵头改制,看似占据了主动,但如果周文斌早就埋下了地雷呢?那些看似合规的采购发票,那些模糊不清的往来账目,那些被刻意做高的损耗和做低的利润……一旦在审计的关键节点被引爆,足以将任何负责人都炸得粉身碎骨!
苏晚月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猛地转身,走到书桌旁,手指有些发抖地拉开抽屉,翻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那是前段时间,她以“了解行业现状”为名,通过作坊里一个老师傅的关系,从纺织三厂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会计那里,零星抄录下来的部分原材料进货价和残次品处理记录。
当时只是出于商人的本能,想摸清成本底细。此刻,在月光下,那些潦草的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彼此勾连,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几个关键原料的进价,比她了解到的市场价高出将近三成!而残次品的处理价格,却低得离谱,几乎等于白送!
这不合常理!除非……里面有巨大的利益输送,或者,是有人故意在做亏空!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她死死攥着那几张纸,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必须告诉陆行野!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地冒了出来。可是……怎么告诉?深更半夜,他在哪里?直接去厂里找他?会不会打草惊蛇?而且……她以什么身份去提醒?一个“恰好”发现了账目问题的“个体户”?
信任……这个沉重的词语再次压上心头。她想起他放在桌角那三百块钱,想起他沉默的庇护和深不见底的眼神。这一次,他会信她吗?信这些来源模糊、仅凭她直觉判断的“蛛丝马迹”?
就在苏晚月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被焦虑吞噬的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引擎熄火声。
是那辆老解放卡车!他回来了?
苏晚月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扑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向外窥视。月光下,那辆军绿色的卡车果然静静停在巷口,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利落地跳下车,大步朝着小院走来。正是陆行野!
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审计结束了?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苏晚月来不及细想,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一把抓起桌上那几张皱巴巴的纸,紧紧攥在手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快步走向房门。
陆行野推开虚掩的院门,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夜审并不顺利。财务科的账本堆积如山,明显有近期被频繁翻阅、甚至部分替换的痕迹。周文斌做事很小心,表面账目做得几乎滴水不漏,短时间内很难找到致命破绽。但他那种在战场上磨练出的直觉告诉他,黑暗就藏在那些看似合规的数字背后。
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关键的线索。而时间,恰恰是对方最想拖延的。
一抬头,却看见正屋的门从里面被拉开。苏晚月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睡裙,外面随意披了件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焦虑和决绝的光芒。
她怎么还没睡?陆行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 他刚开口。
“账本有问题!” 苏晚月几乎是同时出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打断了他的话。她向前一步,将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几张纸递到他面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你看这个!纺织三厂去年进的这批江苏棉纱,单价高出市场价百分之二十八!还有这些印染助剂,价格也不对劲!还有残次品的处理,这价格低得根本不可能!”
她语速极快,像是怕慢一点自己就会失去勇气,或者被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冻住。“我核算过,光是这几项,一年下来的差额就是天文数字!这绝对不是正常的亏损!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周文斌他……”
她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直接点出了周文斌的名字。她紧张地看着陆行野,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陆行野深邃的眼眸骤然缩紧!他没有去看那几张纸,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晚月脸上,带着巨大的惊愕和审视。她怎么会知道纺织三厂的账目细节?她怎么会对周文斌有如此深的戒备和指控?这些具体到型号、单价的数据,绝非道听途说所能得到!
一瞬间,无数疑团涌上心头。她身上那些与年龄阅历不符的沉稳和敏锐,她对周文斌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敌意,她此刻拿出的这些极具针对性的“证据”……
空气仿佛凝固了。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激烈的眼神交锋。苏晚月在他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但她倔强地仰着脸,没有退缩,手依旧固执地举着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陆行野动了。他没有追问数据的来源,也没有质疑她的动机,而是猛地伸出手,一把接过了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他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目光迅速扫过纸上那些潦草却关键的数字,他脸上的线条一寸寸绷紧,眸底深处仿佛有冰层炸裂,迸射出骇人的寒光。这些数据,与他今晚在财务科感受到的那种“不对劲”完美契合!像一把钥匙,猛地捅破了那层看似坚固的伪装!
“王八蛋!”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低吼,带着硝烟般的血腥气。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苏晚月,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恍然,有滔天的怒意,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处逢生般的悸动。
“你……” 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苏晚月抢先一步,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颤,却异常清晰和坚定:“仓库!重点查三号仓库的临时出入库记录和废旧物资处理单!还有,财务科靠西墙第二个铁皮柜,底层那摞用牛皮纸包着的,不是往年的账本,是空的!真的账本肯定被转移了!”
这些话如同子弹般射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于此刻的冷静和条理。这些细节,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前世的记忆里,是周文斌后来酒醉后炫耀时吐露的!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武器!
陆行野瞳孔巨震!如果说刚才的数据是钥匙,那么苏晚月此刻提供的,就是藏雷的精确坐标!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朝着巷口卡车停驻的方向,发出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低喝:
“老陈!通知审计组,目标变更!立刻封锁三号仓库!控制财务科所有人员,尤其是保管钥匙的副科长李民生!快!”
黑暗中,卡车驾驶室里传来一声干脆的回应:“是!”
引擎再次轰鸣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陆行野最后深深看了苏晚月一眼。那目光不再是审视和探究,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难以言喻力量的托付和决绝。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短暂的一瞥之中。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卡车,拉开车门,利落地跃上副驾。
“砰!” 车门关上。
军绿色的老解放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轮胎摩擦地面,猛地调转车头,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纺织三厂,朝着那个即将被撕开伪装的巨大黑洞,疾驰而去!尾灯的红光在夜幕中划出两道凌厉的轨迹,迅速消失在巷口。
苏晚月独自站在冰冷的院子里,保持着那个递出纸张的姿势,久久未动。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睡裙,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攥紧的拳头里,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他与她指尖短暂触碰时,传来的、滚烫的温度。
她不知道他此去将面对怎样的惊涛骇浪,不知道她那基于前世记忆的“提醒”是否能真的扭转乾坤。她只知道,在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瞬,他们之间那堵坚冰筑成的墙,似乎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撞击出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而远处,城市沉睡的轮廓线下,一场关乎命运、荣誉与真相的黎明前总攻,已经吹响了无声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