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裹着料峭寒意,像一匹没拴住的小马,从医院门诊楼的长廊里窜出来,直扑到一尘手背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体检报告,纸页被风掀得“沙沙”作响,边角在指腹下卷成细小的褶皱,像被揉皱的心事。报告封面的“体检结果”四个字在冷光下泛着白,刺得人眼睛发涩——就像刚才医生摘下眼镜时,镜片后那双沉得像铅的眼睛,话里的重量能压垮人的肩膀:“心脏早搏次数比上次多了三次,每分钟都在跳错节拍,必须静养。记住,不能再熬夜改方案,不能再劳心费神,再熬下去,这颗心就要罢工了。”
“罢工”两个字像枚生锈的钉子,狠狠钉在一尘心口。他低头看着报告上“建议卧床休息两周”的字样,指腹反复摩挲着那行打印体,油墨被蹭得发毛,露出纸页原本的米白色。走廊里的消毒水味还萦绕在鼻尖,混着窗外飘来的玉兰花冷香,有种说不出的滞涩。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冲淡这沉郁,可牵动的嘴角像被线牵着,僵硬得很。
帆布包的带子勒着肩膀,他把报告折了又折,叠成小块塞进包最里层,紧贴着心口的位置。布料传来心脏微弱的悸动,每跳一下都带着细微的错漏,像走不准的钟摆。这才想起昨晚改方案到凌晨四点,右手按在胸口时,能清晰地摸到那几下突兀的“咯噔”声,像有只小拳头在里面轻轻砸了砸,当时只当是累了,没成想……
公交站台的广告灯箱“啪”地亮了,暖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拉得又瘦又长。影子里的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窝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在灯光下藏不住。可目光越过马路,看向诗社的方向时,那点疲惫忽然就被压了下去——诗社的灯应该还亮着,春季诗歌进校园的方案还摊在长桌上,草稿上满是红圈批注,“走进乡镇小学”那页被他画了只举着诗集的小熊,旁边写着“要让孩子们摸到诗的温度”;乡镇小学的王老师昨天发来的消息还在手机里存着,语音里能听见孩子们的喧闹,王老师笑着说“孩子们天天数着日子等你带诗集来”;还有特殊教育学校的盲童们,上次去时,小丫头琳琳用指尖摸着盲文诗集,突然抬头说“哥哥的诗像,软软的”,现在第二版盲文诗集的校样还在他抽屉里,等着他逐字核对……
这些事像系在心上的线,密密麻麻织成了网,哪能说停就停。
风又起了,卷着几片早落的玉兰花瓣,擦过他的裤脚。他抬脚走上斑马线,脚步比平时慢了些,却一步没停。心脏又“咯噔”跳了一下,像在提醒什么,可他摸了摸帆布包内侧,那里的报告被体温焐得温热,像颗藏起来的秘密。
“再等等。”他对着风轻声说,声音被吹得散了些,“等把孩子们的诗集送过去,等方案定了稿,就……就听话休息。”
公交来了,他随着人群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街景缓缓向后退,玉兰花树的影子掠过玻璃,留下淡淡的白。他从包里摸出手机,点开王老师发来的照片——照片里,孩子们的课桌上摆着用彩纸折的书签,每张书签上都歪歪扭扭写着“欢迎诗人哥哥”。指尖划过屏幕上那些稚嫩的字迹,心脏的错漏似乎都轻了些,像被温柔的手轻轻按住了。
车到站,他起身时,手又下意识地按了按帆布包内侧。报告还在,像块小小的石头压着心口,可脚步迈向诗社的方向时,却比来时更稳了些。风卷着他的衣角,把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吹向了夜空:“就再撑一小会儿,等把春天的诗种进孩子们心里,就休息。”
诗社的灯果然亮着,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长桌上摊开的方案,旁边放着琳琳送他的挂件,在风里轻轻晃。一尘推开门,暖气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帆布包放在角落,笑着走向那张摆满草稿的长桌。手指抚过“乡镇小学”那页的小熊图案时,心脏又轻轻跳错了一拍,可他没再理会,只是拿起红笔,在“互动环节”那栏添了句“带孩子们种诗签”——要让诗像种子一样,在土里也能发芽。
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玉兰的冷香,而屋里的灯光下,那份藏起来的报告安静地躺着,像个暂时被遗忘的秘密。只是偶尔有风从窗缝钻进来,掀起帆布包的一角,露出里面折得整齐的纸边,仿佛在悄悄提醒: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可此刻的一尘,眼里只有那些等着被写进春天里的诗,和孩子们期待的笑脸,其他的,好像都可以再等等。
他不知道,这份藏起来的报告,会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随着他俯身捡笔时的眩晕,从包里滑落出来,落在刚走进诗社的阿哲脚边。更不知道,当阿哲捡起报告,看清上面的字迹时,那双总是笑着的眼睛,会瞬间蓄满水汽。但此刻,他只想把方案改得再细些,把要读给孩子们的诗再练几遍,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颗偶尔跳错节拍的心脏,也哄得乖乖听话。
夜渐渐深了,诗社的灯亮得很稳,像颗不肯熄灭的星。风掠过窗棂,带着远处的虫鸣,而桌上的红笔还在纸上移动,写下一行又一行温柔的计划,把那些关于“静养”的叮嘱,暂时藏进了春天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