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生命研究院”顶层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场所,更像一个充满未来感的指挥中心与私人图书馆的结合体。巨大的环形屏幕上分割显示着各类研究数据和模型,而四周墙壁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艰深的生命科学着作和前沿学术期刊。
陆寒霆坐在屏幕前,正审阅着一份关于新型神经干细胞递送系统的动物实验报告。周鸣无声地走进来,将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放在他手边。
“陆总,这是团队刚传回的资料,关于三年前在西南某省一次区域性洪灾后,几个民间医疗组织自发联合义诊的档案梳理。里面……有一张需要您过目的照片。”
周鸣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陆寒霆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听见。
周鸣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沉默像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
几秒后,陆寒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暂停键,终于将视线转向那个普通的灰色文件夹。他伸手拿起,打开。
里面是几页打印的、关于那次联合义诊的背景资料,参与者名单模糊不全,记录潦草。而在资料最后,夹着一张用普通打印机打印出来的、像素很低、明显是远距离拍摄的照片。
照片背景是洪水过后泥泞的河滩,临时搭建的救灾帐篷歪歪扭扭,人群拥挤而混乱。拍摄者似乎是在一个稍高的坡地上,镜头拉到了极限,导致画面有些模糊和变形。
照片的焦点,无意中对准了临时医疗点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沾满泥点白色隔离衣(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身影,正半蹲在地上,为一个腿部裹着脏兮兮纱布的男孩检查伤口。她侧对着镜头,头发被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额头和一双低垂着、专注看向伤口的眼睛。
由于距离和像素,面容极其模糊,甚至有些失真。
但就在那一瞬间,陆寒霆的呼吸骤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闷而痛苦的轰鸣。
那不是基于清晰五官的辨认。
那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识别——来自于那个身影的轮廓,那微低的头颈的弧度,那隔着模糊像素和混乱背景,依然能感受到的、专注到忘我的姿态。
是沈清澜。
尽管照片模糊,尽管她包裹在宽大的隔离衣里,尽管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投身工作的侧影。
但他认得。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
搜救队翻阅了无数资料,核查了无数线索,最终,指向她的,竟然是夹在一堆杂乱义诊记录里的一张偶然的、模糊不清的照片。
周鸣屏住呼吸,看着老板拿着那张薄薄打印纸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冻结,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几乎是贪婪地锁在照片上那个模糊的身影上,仿佛要将那低劣的像素看穿,要将那个瞬间从时光的长河中打捞出来,凝固成永恒。
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陆寒霆压抑到极致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他看着她。
隔着照片,隔着三年的时光,隔着生与死的迷雾,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就在那里。
在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时间,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地点,做着最平凡、也最神圣的工作。
活着。
许久,许久。
陆寒霆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动-作,将那张照片轻轻放回了文件夹里,合上。
他没有问拍摄的具体地点,没有问后续是否还有更多信息。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文件夹一眼。
他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环形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数据和曲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周鸣看到,在老板转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眼底那片永恒的冻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某种滚烫的东西,在那裂缝之下,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强行覆盖、封冻。
他找到了。
以这样一种方式,看到了活着的她。
而这“看到”,比任何“找不到”,都更加残忍地,确认了那永恒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