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融那日,苏锦言捧着《大夏医政五年纲要》的朱批折子从御书房出来时,指尖还残留着明黄纸页的温度。
新帝朱笔圈出的“准,速行”四个字力透纸背,墨痕在宣纸上晕开,像团跳动的火。
“苏姑娘。”贴身小太监捧着茶盏候在廊下,见她出来忙躬身,“陛下说您若得空,去御花园看看新栽的雪柳——说是您去年提过,药圃该添些祛风湿的树种。”
苏锦言脚步微顿。
前世此时她还在丞相府后巷的破院子里熬药,药罐裂缝里渗出的苦汁浸透青石板;如今她踩着汉白玉台阶,袖中折子压得人发沉。
风卷着梅香掠过耳际,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太医院见到的老医正,那老人攥着她写的“药材均价”条款老泪纵横:“苏姑娘可知,当年我徒弟为求一味野山参,在长白山雪窝里冻掉了三根脚趾?”
“有劳公公带路。”她理了理袖口,目光扫过御花园朱漆门楣下新挂的“医政司”木牌——那是赵德昭连夜让人换的,说“总得有个衙门替百姓管药罐子”。
御花园里,雪柳抽着鹅黄的芽。
苏锦言刚在亭中坐定,就见杜仲从角门匆匆进来,玄色官服下摆沾着泥星子。
他腰间还挂着那枚半旧的青铜令符,是去年那个陇西少年送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苏先生!”杜仲单膝点地,掌心里躺着块染血的布巾,“江南试点的流动医车传回消息,首月走了两千三百里,治了一万三千零七人。
这是吴县老妇的孙子特意缝的平安符,说他祖母喝了您配的止痢汤,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布巾展开时,苏锦言鼻尖微酸。
粗麻线歪歪扭扭绣着“苏”字,针脚里还沾着稻壳——分明是刚从灶房里抽出来的线。
她伸手去接,却见布巾下还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是流动医车的巡诊记录:“三月初二,青溪镇,王阿婆,寒咳,用苏式止咳散三钱;三月初五,芦苇荡,李二郎,蛇伤,以火针放毒后敷玉露膏......”
“前日在驿站歇脚,有个小娃追着医车跑了十里地。”杜仲喉结动了动,“他说他爹快病死了,可请不起城里的大夫。
我们到的时候,那汉子烧得直说胡话,怀里还揣着本破了边的《汤头歌诀》——说是听游方道士讲过,苏先生的方子能救命。“
苏锦言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她跪在嫡姐脚边求药时,也是这样的绝望眼神;如今这双眼睛里,终于有了光。
她将平安符小心收进袖中,声音轻得像叹息:“告诉医车队,下月起加配防风丸。
江南潮气重,久行山路的人容易得痹症。“
“末将遵命!”杜仲起身时,腰间令符撞在石桌上,“当啷”一声脆响。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赵大人让我带话,医政科的春闱要开了。
他说头场考题是’如何让十里外的药铺惠及穷乡‘,您看......“
“按他说的办。”苏锦言望着雪柳新抽的芽,“赵大人这辈子最会’变‘,当年他为了改礼典,能在冰天雪地里跪三天等皇上召见。
医政科要的就是这种’变‘的劲头。“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秦九的脚步声。
这位萧无衍的亲卫首领向来步履沉稳,此刻却带了几分急切:“苏姑娘,王爷从北境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报。”
军报展开,是萧无衍熟悉的铁画银钩:“北境驻军普及苏氏防疫三法后,今冬冻伤减五成,伤寒未发一例。
末将前日过雁门关,见兵卒饭前熏手时,竟自发念起’手净则疫远‘的口诀。“
苏锦言指尖抚过“末将”二字,嘴角微扬。
萧无衍向来自称“本王”,能写出“末将”,定是看了她批注在《军中药方集》里的话:“医者面前无尊卑,军帐内外皆病患。”
“王爷还说......”秦九压低声音,“他在大青山见到个放羊娃,手里举着块冻硬的抗寒凝膏。
问了才知道,是医车队走村时发的,说‘抹了不生冻疮’。
那娃把药膏当宝贝,说要留着给阿爹治老寒腿。“
苏锦言望着御花园外的宫墙,那里隐约能看到太医院的飞檐。
前世太医院的门槛高得能绊死人,如今千医盟的医车能开进最穷的山沟——这变化,比她当年在丞相府后巷熬的第一锅药汤,要暖得多。
岁末祭天那日,京城飘着细雪。
苏锦言站在天坛丹陛上,望着新帝将“千医议会”的牌位捧上祭台时,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睛。
那时她不过七岁,母亲攥着她的手说:“小言,医道不是悬壶,是悬灯。”如今这盏灯,终于照亮了天下。
祭礼结束时,雪停了。
苏锦言独自登上皇城角楼,脚下是万家灯火。
杜仲捧着《全国疫病周报》上来,册页封皮还带着墨香:“连续三个月,没有重大疫情上报。
西南瘴疠地的县令说,按您的法子种了避疫草,今年连蚊子都少了。“
“好。”苏锦言翻到最后一页,是陇西那少年的字迹:“本月新收学徒十八人,皆能认全百种药材。”她合上本子,望着天际渐起的星子,轻声道:“阿娘,你看,这天下......终于开始好好活着了。”
夜风掀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间那枚青铜令符。
符上“医者仁心”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依然烫得人心窝发暖。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的是“春将至”的调子。
次日清晨,苏锦言在药圃整理新到的药材时,赵德昭的小厮捧着个檀木匣子匆匆赶来:“苏姑娘,赵大人说药王古祠的旧碑找着了!
上头刻着’医济天下‘四个大字,您看......“
苏锦言接过匣子,指尖触到碑拓的纹路。
她望着药圃里抽芽的雪柳,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敲锣声——是流动医车又要出发了。
春寒未消,但风里已经有了暖的味道。
她知道,更热闹的事,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