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烛火晃了三晃,终于被夜风扑灭。
掌印太监王福摸着漆盒上的月牙印,鞋底碾过地上的桂叶,脆响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飞起。
他原打算天一亮就去礼部找陈侍郎合计,偏这时候景阳钟突然响了——不是晨钟,是夜叩禁门的急响。
“赵尚书?”守午门的小太监举着灯笼照见台阶下的人影,惊得差点摔了灯。
赵德昭的绯色官服沾着露水,腰间玉牌撞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怀里还揣着个染血的布包。“劳烦通传,老臣要见陛下。”他声音发哑,右手死死攥着布角,指节泛白。
养心殿内,皇帝萧承煜刚宽了龙袍,听见“赵德昭”三字,眉峰一挑:“让他进来。”
赵德昭跪下去时,膝盖砸在金砖上闷响。
他抖开布包,百余份血书簌簌落在龙案前,最上面一份还带着未干的腥气:“陛下请看,南陵百姓联名请命。”他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光,“他们说,若治私祀之罪,便先取他们的命。”
萧承煜翻开最上面的血书,墨迹里混着暗红,是个妇人的字迹:“民妇张氏,幼子二月咳血,得药庐堂一碗润肺膏活命。
今日要拆我供的铜锅,除非拿我这把老骨头垫砖。“他又翻第二份,第三份,满纸都是”活命的恩“”救命的人“。
“民心如水。”赵德昭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殿外守夜的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可载舟,亦可焚舟。
他们拜的不是神像,是活下来的盼头啊!“他重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撞出红痕,”当年臣随先帝南巡,见饿殍遍野,先帝说‘惠民为本’。
如今药庐堂救的是活人,百姓敬的是活人,陛下若要堵这股气......“
殿内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声。
萧承煜望着跪得笔直的老臣,忽然想起昨日御书房密报里那张图——雨幕中百余人围着口铜锅,锅边堆着晒干的药渣,墙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药娘娘救我”。
他指尖摩挲着血书上的红手印,突然开口:“暂观其变。”
赵德昭浑身一震,抬头时眼眶通红:“谢陛下。”
与此同时,济世庐的朱漆门被晨雾浸得发亮。
苏锦言蹲在石像前,用竹片小心剔除基座缝隙里的草籽。
昨日她让人运来青石重新加固底座,又在四周撒了防虫的药粉,此刻油布斗篷还搭在石像肩头,沾着露水的褶皱像她前世披过的旧衫。
“阿姊,木箱送来了。”杜仲抱着个半人高的桐木箱跨进门槛,箱盖正中央刻着“病问箱”三个隶字,是他熬了半宿刻的。
苏锦言伸手摸了摸箱身,木纹里还留着刻刀的温度:“抬到像前。”她转身对跟在身后的药童们笑,“往后百姓有疑难病症,写了投进去,三日内必回。”
药童们应着声抬箱子,晨雾里飘来药香——是学徒们推着药锅出街了。
苏锦言望着铜锅在青石板上滚出的痕迹,想起昨夜萧无衍说的话:“你总说要退,可这天下的药锅早把你熬进烟火里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腹还留着磨药的茧,突然觉得这样也好。
五日后,病问箱的铜锁“咔嗒”一声被打开。
苏锦言蹲在箱前,纸条像雪片似的落出来:“小儿夜啼不止”“老母腿疮溃烂”“夫君中毒后失语”......她捏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药罐,写着“求治哑女”。“分三类。”她抬头对杜仲道,“急症、慢症、疑难杂症。
急症派最快的弟子,慢症留方跟诊,疑难......“她指尖敲了敲那张哑女的纸条,”我亲自去。“
同一时间,秦九的马车在城外十里亭被拦住了。
他掀开车帘,见数十个百姓跪在泥地里,为首的老农捧着个粗陶坛,坛口封着红布:“军爷,求您把这坛东西带给药......那位娘子。”他声音发颤,“这是我家娃子喝了润肺膏后吐的黑痰,我们存着,说是圣物......”
“老伯,使不得。”秦九翻身下马要扶,老农却“咚”地磕了个头,额头沾着泥:“官府说不能提她名字,可这坛子里装的是命啊!
我家娃子现在能跑能跳,可这痰......“他掀开红布,坛底沉着黑褐色的结块,”我们就想让她知道,她救的不是个虚的牌位,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消息传到萧无衍耳朵里时,他正在御书房批折子。
案头的密报上写着“百姓拦路献痰坛”,他突然笑了,指尖敲着案几:“把这坛土送到太医院门口。”他抬眼对秦九道,“附句话——你们配的药,连痰都清不出。”
朝会那日,赵德昭的朝服比往日更挺括。
他站在班首,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激昂:“臣请立‘医祀不封、香火不限’之规,将药庐堂纳入地方善政考核!”
“赵大人好兴致。”礼部侍郎陈矩冷笑,“民间私立祠庙,本朝律例明文禁止,您这是要纵民僭越?”
赵德昭转身,目光像刀:“那先帝为何亲题’惠民为本‘悬于太医院?”他指着陈矩,胡须都在抖,“当年黄河水患,太医院的药材在库里发了霉;去年瘟疫,药庐堂的药锅在街头熬了四十天!
百姓敬谁?
敬能救命的!“他突然咳嗽起来,从袖中摸出个纸包,”这是老臣在西市买的药,治寒症的,五文钱一服——药庐堂配的。“他望着满殿震惊的目光,声音放软,”老臣此生最后所求,不过是让穷人的孩子也能喊一声’大夫来了‘。“
殿内静得能听见朝珠相撞的轻响。
户部尚书突然开口:“赵大人说得是。”他朝皇帝一揖,“臣查过药庐堂的账,三年来施药二十万剂,用的都是自种的药材。
若能纳入考核,地方官必争相效仿。“
萧承煜望着殿下的老臣,又想起养心殿里那叠血书,终于开口:“准了。
但塑像刻名,一概禁止。“
禁令下来那日,苏锦言正在药王谷看弟子们种药。
她接到消息时,山脚下的小药庙正飘着炊烟——庙中没了石像,却供着口擦得锃亮的铜锅,墙上用朱砂写着《医仁节赋》:“医道无高低,仁心即丰碑......”几个孩童蹲在台阶上背赋,奶声奶气:“那位青衣娘子,教我们认药草......”
某夜起了薄雾。
苏锦言推开济世庐大门,石阶上整整齐齐摆着七十二只粗陶碗,每碗盛着半碗草药汤,白气裹着药香钻进鼻腔。
守夜的衙役从墙角现身,声音压得低:“昨夜来的,没人说话,放下就走。”
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碗沿——还温着。
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响动,是哪家的灶火开始煎药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混着雾气,漫过青石板,漫过红墙,漫进千万户人家的窗棂。
苏锦言忽然笑了。
她的名字或许会被刻进史书,或许会被岁月模糊,但此刻她听见的,是更长久的东西——是巷口的药锅响,是檐下的药香飘,是母亲教她认药草时的轻声,是十万个活下来的人,在烟火里念着的,没有名字的,恩情。
初冬的雪落得比往年早。
某一日,济世庐的弟子们接到通知:三日后,全体去药王谷讲堂。
消息传开时,有人看见苏锦言站在药圃里,仰头望着天空飘下的第一片雪,指尖轻轻接住,像接住某个即将破土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