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不是被推开的，更像是被一股凝练如实质的阴寒杀气，硬生生“挤”开的。
凄风冷雨瞬间失去了阻碍，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与湿气，狂涌而入。书房内原本温暖稳定的烛火，如同受惊的少女般，剧烈地、疯狂地摇曳起来，明灭不定，将室内三人的身影拉扯、扭曲，放大投射在素白的墙壁上，光影凌乱，如同群魔乱舞，预示着不祥与杀戮。
欧阳克就站在门口，身形高瘦，像一根钉死在风雨中的血色标枪。
他的脸很白，绝非寻常的白皙，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久不见天日的惨白，仿佛常年栖息于古墓棺椁之中。偏偏那双薄薄的嘴唇，却红得妖异夺目，宛如刚刚饱饮过温热的鲜血。一身猩红如血的披风，在身后风雨的鼓动下，猎猎作响，更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团移动的血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手。
手指干瘦，却异常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近乎苛刻的整齐圆润。但那皮肤，却泛着一种诡异的、淡淡的青灰色，毫无生命的光泽，仿佛那不是活人的手，而是从千年古尸身上取下来，精心打磨后安装上去的。这，就是“血手人屠”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
他的目光，如同两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缓缓扫过书房，首先落在李不言身上，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然后，滑向了角落里面无血色的柳轻轻。
“李不言。”欧阳克开口，那阴柔滑腻的嗓音，仿佛带着钩子，能钻入人的耳膜，直抵心底最深处，“五年不见，你倒是从一个丧家之犬，变成了一只……稍微强壮点的老鼠。胆子，也见长了。敢直呼我的名讳了。”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更令人毛骨悚然：“柳夫人，看来你这位故人，不太懂得慕容家的规矩。需要我……代你好好教教他吗？让他明白，什么地方该来，什么地方，来了就得留下性命。”
柳轻轻娇躯微颤，指甲几乎掐入掌心，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欧阳先生，这里毕竟是内宅，是我……可否请您……”
“内宅？”欧阳克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夜枭啼哭，直接打断了柳轻轻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轻蔑，“在慕容家眼中，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事无不可对人言，地无不可入之人。既然老鼠不懂规矩，钻了进来，自然要……清理干净。”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针，重新牢牢锁定在李不言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给你两个选择。自己了断，留个全尸。或者……我帮你，拆了你这身骨头。”
李不言没有说话。
从欧阳克现身的那一刻起，他的全部精神、意志、乃至生命的气息，都已高度凝聚，灌注于腰间那柄名为“不语”的短刀之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欧阳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如有实质的杀气，冰冷、粘稠，像一堵不断增厚的、无形的墙，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不仅令人呼吸困难，更试图冻结对手的血液与勇气。这是他踏足江湖以来，遇到过的最强大、最危险的对手，远比关外“七杀阵”那种纯粹的杀戮机器，要危险十倍、百倍！这是一种源于绝对力量与残忍心性的碾压感。
但奇怪的是，李不言心中并无半分恐惧。五年的逃亡，五年的隐忍，五年的刀头舔血，无数次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早已将他的意志千锤百炼，打磨得如同万年玄冰，澄澈而坚硬。恐惧，是弱者才会拥有的奢侈品。
他的刀，在鞘中轻轻嗡鸣，那不是恐惧，而是渴望。渴饮强者之血，印证自身之道！
“你的话，”李不言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太多了。”
欧阳克眼中那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炽盛，如同鬼火燃烧：“找——死！”
“死”字出口的瞬间，欧阳克动了！
他动的并非全身，而是那一双令人胆寒的鬼爪！猩红披风如同血翼般猛地一展，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没有实质的血色影子，速度快得完全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几乎是声音还未完全消散，人已侵至李不言身前不足三尺！
两只青灰色的手爪，左手如毒蛇出洞，直取李不言的咽喉，指尖未至，那阴寒的指风已然刺得皮肤生疼；右手则如恶鬼掏心，五指微曲，带着撕裂一切的凌厉，抓向李不言的心窝！指尖划破空气，竟发出“嗤嗤”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尖啸声，显然这双“血手”之上，不仅蕴含着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指力，更浸染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一招“血影双杀”，乃是欧阳克成名绝技，不知有多少自恃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门派耆宿，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被他生生撕碎喉管，掏出心脏，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但李不言也动了！
他的动，并非始于欧阳克出手之后，而是在欧阳克肩膀微沉、眼中红芒闪烁、周身杀气骤然凝聚爆发的前一个刹那！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千锤百炼出的战斗直觉！
“锵——”
一声清越的刀鸣，仿佛龙吟九天，压过了风雨之声！
刀光！
又是一道惊艳绝伦、仿佛能撕裂混沌的刀光！比在北地废园中斩杀“七杀阵”时更快！更冷！更利！更加凝聚！
这一刀，没有任何花哨繁复的变化，摒弃了一切不必要的修饰，追求的只有速度与精准的极致！它划出的轨迹，并非迎向那两只夺命鬼爪，而是诡异地斩向了一个看似空无一物、毫无威胁的角度！
然而，正是这个角度，恰恰是欧阳克这招“血影双杀”气机流转最核心、最不容侵犯的“势眼”所在！仿佛李不言早已洞悉了他所有后续变化的可能，这一刀，后发而先至，攻其必救！
“咦？”欧阳克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愕的轻噫。他显然没料到，这个五年前尚且需要亡命奔逃的年轻人，其刀法竟然精进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这看似简单的一刀，其中蕴含的刀意与眼光，已臻化境！
逼不得已，欧阳克那志在必得的一击，硬生生中途变招！漫天血影骤然收敛，双爪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闪电般回缩，于胸前交错，青灰色的手掌带着开山裂石之力，硬生生拍向“不语”那冰冷的刀锋！
他竟然想凭这一双肉掌，硬撼这柄饮血无数的利刃！
“铿——！”
一声刺耳欲聋、完全不似血肉与金属碰撞的巨响，猛然在书房内炸开！
欧阳克那青灰色的手爪与“不语”的刀锋悍然相撞，竟溅起了数点耀眼的火星！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人交手点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将附近的桌椅硬生生推开尺许，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瞬间熄灭！
这“血手人屠”的指力之强，双手之坚，竟已不逊于百炼精钢！
两人一触即分。
李不言向后退了一步，持刀的右臂微微发麻，气血一阵翻涌。他心中凛然，这欧阳克的内力之深厚阴毒，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欧阳克也同样向后滑退了一步，他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掌上，被“不语”刀锋划出的一道浅浅白痕，那白痕周围的皮肤，竟隐隐有了一丝灼热的痛感。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之色，那戏谑与轻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同级对手的审视。
“好刀！好快的刀！”欧阳克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同样猩红的嘴唇，那嗜血残忍之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烈，“可惜，刀再好，人也快死了！你的血，一定很美味！”
他身形再动！
这一次，不再是最初那雷霆万钧的直线突袭，而是如同真正的鬼魅般，身形飘忽不定，在狭窄的书房空间内留下道道血色残影。双爪齐出，幻化出漫天青灰色的爪影，虚实难辨，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如同编织了一张死亡之网，将李不言周身所有大穴、要害尽数笼罩！
爪风过处，坚硬的梨花木桌面无声无息地出现道道深达数寸的抓痕，墙壁上的字画被凌厉的劲气撕裂，烛火被那阴寒的劲风压得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微光，书房内光线骤暗，仿佛陷入了幽冥鬼域！
李不言凝立不动，如同狂风暴雨中屹立的礁石。
他的眼神，古井无波，深邃得映不出漫天爪影，只有对手那飘忽身影最核心的一点。
他的刀，也随之而动。没有炫目的漫天刀光，只有一道道简洁、凌厉到了极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线条，在方寸之间游走、闪烁。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得如同经过最严密的计算，总是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斩向那漫天爪影中最薄弱、最真实的那一点核心！
以简破繁，以快打快，以无厚入有间！
这是一种极致冷静下的极致疯狂！
书房内，只见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兔起鹘落，身形快得只剩模糊的影子。青灰色的毒爪与雪亮的刀气纵横交错，嗤嗤的破空声与偶尔爆出的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烛光在劲风中明明灭灭，映照在墙壁上，便是无数扭曲破碎的光影疯狂舞动，将这场对决的凶险与激烈，展现得淋漓尽致！
柳轻轻紧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影响到那决斗中的人。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惧，但在那惊惧深处，却又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希望他赢？还是恐惧他赢之后，那无法预料的后果？
转眼之间，两人已以快打快，交换了不下五十招！
欧阳克越打越是心惊！他发现自己赖以成名、纵横江湖数十载从未失手的“血影鬼爪”，此刻竟然占不到丝毫便宜！对方的刀法，看似简单直接，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生生不息的韵律与节奏，仿佛暗合天道，总能料敌机先，后发制人，将自己的攻势一一化解于无形。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凝练的刀意，在如此高强度的生死搏杀中，非但没有衰竭，反而如同被煅打的精铁，正在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圆融，越来越……凌厉逼人！
“此子绝不可留！今日若不除之，他日必成慕容家大患！”欧阳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他决定不再试探，不再保留，使出压箱底的、足以反噬自身的绝学！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竟如同长鲸吸水，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都为之一空！他周身骨骼发出一阵密集如爆豆般的“噼啪”轻响，原本就青灰色的双爪，颜色骤然加深，瞬间变成了如同墨汁般的漆黑色！一股更加阴寒、更加腥臭、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气息，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连空气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血——屠——天——下！”
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凄厉咆哮，双爪齐出，不再是漫天花雨的虚招，而是将全身功力凝聚于一点，化作两道凝实无比、几乎肉眼可见的黑色气劲！那气劲如同两条来自幽冥的毒龙，带着毁灭一切、屠戮苍生的恐怖意志，一左一右，交错着，咆哮着，向李不言绞杀而去！气劲所过之处，地面金砖无声龟裂，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这是欧阳克毕生功力所聚，威力足以瞬间将一座假山夷为平地！
面对这石破天惊、避无可避的绝杀一击，李不言的眼神，却在这一刹那，骤然变得无比空明，无比清澈。
五年来的颠沛流离，五年来的忍辱负重，五年来的刀锋砥砺，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的顿悟……所有的痛苦、迷茫、愤怒、坚守，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凝聚、升华成一点纯粹无比的光芒——
守护！
守护那被污蔑的清白！守护那迟来的真相！守护心中那点历经磨难却不曾泯灭的、对公道与侠义的最后坚守！
他的刀，随着他的心念，动了。
这一刀，不再刻意追求极致的速度，而是带着一种一往无前、舍我其谁的决绝，一种海纳百川、包容天地的浩大意境。刀光如银河倒泻，又如长虹经天，璀璨夺目，正面迎向了那两条咆哮绞杀而来的黑色毒龙！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如同撕裂厚重锦帛般的“嗤啦”声。
那两道凝聚了欧阳克毕生功力的、足以开碑裂石的黑色气劲，在那道蕴含着李不言全部精神意志的璀璨刀光面前，竟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单薄冰雪，迅速地被消融、被瓦解、被净化！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刀光未尽，其蕴含的无匹刀意，已如同无形之刃，直透而过！
欧阳克脸上那狰狞而自信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凝固成一个无比怪异、无比惊恐的表情。他难以置信地、艰难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
一道细细的、笔直的血线，从他咽喉下方，一直延伸到小腹，正在迅速地扩大，变粗。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泉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喷溅而出！
“呃……这……这是什么……刀法？”他嘶声问道，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汩汩涌出，带着气泡的破裂声。
李不言缓缓收刀入鞘，动作稳定而从容。他的气息有些微喘，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不语。”他平静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战斗后的沙哑，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刀虽不语，意自通神。”
欧阳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诅咒，或者疑问。但最终，喉咙里只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如同漏气般的“嗬嗬”怪声。他眼中的猩红光芒迅速黯淡、熄灭，那高瘦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仰天重重地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那双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沾满无数鲜血的“血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体两侧，指甲上的青灰色迅速褪去，变得灰败，再无一丝生机。
书房内，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连窗外的风雨声，都在这一刻识趣地小了下去，不敢打扰这胜负已分、生死已定的结局。只有那几支残烛，在危机解除后，恢复了平静的燃烧，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轻响。
柳轻轻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欧阳克，又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持刀而立、浑身湿透、几缕黑发黏在额角、显得有几分狼狈，眼神却如同出鞘利剑般坚定、明亮的男人。她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软软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知道，欧阳克的死，绝不是一个结束。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危险的序幕，被这把名为“不语”的刀，悍然劈开了！
天，要变了。慕容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李不言转过身，目光穿透逐渐稀薄的雨幕和昏暗的烛光，落在瘫坐于地、神色复杂的柳轻轻身上。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内心深处，看到那被层层伪装和恐惧包裹起来的真相。
“现在，”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障碍暂时清除了。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关于慕容家真正的目的。关于那块桃花暖玉的下落。关于你……柳轻轻，在这整盘棋局中，真正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