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读趣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守归墟之门 > 第92章 沧海一笑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夜,终于褪去了它墨色的袍子。

但黎明,却不肯爽快地到来。

天刚蒙蒙亮。

这是一种暧昧的光线,不足以驱散黑暗,却足以让黑暗变得透明,让世界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灰蓝色的轮廓。就像命运,在你以为看清时,总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海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如同轻纱般的晨雾。这雾是活的,带着海的呼吸,在海面上缓慢地流淌,缠绕着,将远方的景物都涂抹成了一幅写意的、留白多于笔墨的水墨画。

那些平日里狰狞突兀、饱经风霜的礁石群,此刻在雾中若隐若现,失去了清晰的边界,更像是一头头蛰伏的、等待着择人而噬的沉默巨兽,只露出它们嶙峋的、被海浪啃噬了千百年的背脊。

空气湿冷,带着海藻的腥咸和盐粒的涩味,吸进肺里,有种清冽的刺痛感,提醒着人们,这片海的威严。

望潮村的渔民们,早已聚集在了冰冷而潮湿的沙滩上。他们的脚陷在沙子里,感受着来自大地深处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与海风的凛冽对抗。

他们没有说话,或者说,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男人,女人,老人,甚至一些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被大人凝重气氛感染的半大孩子,都来了。他们的脸上,混杂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一种近乎渺茫的、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期盼;一种根深蒂固的、源于世代与海搏斗经验的怀疑;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们脊梁压垮的不安,仿佛头顶悬着一柄名为“海鲸帮”的利剑,随时会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沉重的期望与更深沉的忧虑,聚焦在沙滩浅水里那条随着波浪轻轻起伏的小船上。

那是他们村里最好的一条船,“浪里飞”。

它并不大,甚至有些小巧,但船身线条流畅如海豚,木质坚实如铁木,是村里已故的老船匠耗费了无数心血、倾注了毕生技艺打造而成,承载着全村人对大海最美好的想象和最深的依赖。它不仅是条船,更是望潮村的魂,是他们在狂暴大海面前,最后的一点尊严和依靠。如今,它可能要跟着一个陌生的、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去往那片连他们最勇敢的渔夫都不敢轻易踏足的死亡海域,去完成一个近乎神话的任务。

而那个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外乡人,就静静地站在船边。像海边多出来的一块礁石。

李不言。

依旧是那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灰衣,仿佛沾染了太多风尘与夜色,洗也洗不掉,与这黎明前的灰暗融为一体。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边缘的阴影将他眼睛以上的部分完全遮蔽,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仿佛刀削斧劈的下巴,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那嘴唇,似乎天生就不适合说出温暖的话语。

他没有携带任何像样的渔具。没有沉重而坚韧的渔网,没有闪着寒光的鱼叉,没有挂着诱饵的钓钩。只在腰间,挂了一个村民提供的、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陈旧的竹制鱼篓。

这装扮,与其说是出海搏命、与风浪和猛鱼较量的渔夫,不如说更像一个去山间溪流垂钓的隐士,闲适,甚至带着几分疏懒。

但这可是去捕捉金鳞鱼!去那暗流汹涌、礁石如林的深海禁区!空着手?这简直是对大海千百年来威严的亵渎,也是对生存常识最彻底的挑战。

“后生仔,真……真不用带渔网和鱼叉?”老村长忍不住再次上前,声音干涩得像是被海风抽干了所有水分,满脸的皱纹都因忧色而挤成了一团。他那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粗糙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那金鳞鱼……狡猾得跟成了精似的,速度比离弦的箭还快,尾巴的力量据说能拍碎舢板的船板!没有特制的、浸过三年桐油的韧网,没有千锤百炼的精钢鱼叉,根本……根本近不了身啊!连它们的鳞片都碰不到!”

他的声音里,带着近乎绝望的劝说。他几乎已经预见到了那注定悲惨的结局——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连同他们村里视为瑰宝的“浪里飞”,一起永远地沉沦在那片魔鬼海域的黑暗深渊,成为海神祭坛上新的贡品。而村子,依旧难逃海鲸帮的魔爪。

李不言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必。”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得像眼前这弥漫的、毫无感情的晨雾,没有任何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仿佛他要去捕捉的,不是凶悍绝伦、价值千金的金鳞鱼,只是去自家后院那平静无波的水缸里,随手捞几尾养着观赏的锦鲤。

然后,他动了。

没有助跑,没有蓄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只是那么轻轻一纵身。

身体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轻飘飘地,如同被一阵最柔和的海风恰好托起的一片羽毛,又像是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鬼魅,稳稳地、精准地落在了“浪里飞”的船板上。

那艘不算小的小船,甚至没有出现肉眼可见的明显晃动,只是船身的吃水线极其轻微、优雅地向下沉了一点点,便立刻恢复了绝对的平稳,仿佛他本就该在那里,是船的一部分。

这一手轻功,举重若轻,已然彻底超出了这些朴实渔民的理解范畴,近乎道法仙术。沙滩上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风掠过干枯的芦苇丛。

他拿起那对看似普通、被无数双手磨得光滑的木桨,甚至没有像寻常船夫那样调整姿势,寻找最佳发力点,只是那么看似随意地、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插入水中,然后,向后一划。

“哗——”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破水声。

“浪里飞”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灵魂,不再是随波逐流的一堆木头,而瞬间变成了一条真正的、拥有生命的飞鱼,如同被神力驱动的离弦之箭般,猛地撕裂了平静中带着粘滞的海面,激起两道洁白而短暂的水翼,义无反顾地径直朝着远方那片被浓雾笼罩、被所有渔民代代相传视为生命禁区的暗礁区驶去。

他的灰色身影,连同那艘灵动的小船,很快便被贪婪而浓密的晨雾彻底吞噬,消失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之中。

只留下船桨划破水面的那一点余韵,还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震颤,旋即也被海浪声无情地抹去。

沙滩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真正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连那永恒的海浪拍岸的声音,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渔民们本能地伸长着脖子,努力地向那混沌的雾中张望,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目光穿透那层天然的屏障,窥见命运的走向。他们的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诞的感觉。

这个外乡人,难道真要空手去擒拿那些海中的金色王者?用他那双看似修长、却绝非渔夫的手?还是用他那隐藏在斗笠下、冰冷得没有温度的眼神?

老海叔,那位最年长、与大海搏斗了一生的老渔民,佝偻着背,浑浊得如同海水的眼睛死死盯着李不言消失的方向,嘴唇无意识地嗫嚅了几下,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沉甸甸的叹息,融入了海风里:“海神爷……保佑吧……保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也保佑……我们望潮村……”

“浪里飞”在浓雾中穿行,像一把谨慎的刀子,剖开乳白色的混沌。

李不言站在船头,身形如松,斗笠下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迷雾扭曲的景物。冰凉的雾气打湿了他肩头的灰衣,颜色变得更深,带来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越往里深入,周围的环境越发显得诡异。海水的颜色从近岸的浑黄,逐渐变成了幽深的墨绿,最后,在船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仿佛下面不是海水,而是连接着九幽的、无底的深渊,隐藏着远古的秘密和巨兽的梦呓。

水下的景象也开始变得狰狞可怖。偶尔透过那清澈却令人心悸的深邃海水,可以看到嶙峋的怪石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盘踞着,如同水下森林风化后的枯骨,犬牙交错,张牙舞爪。水流在这里变得湍急而复杂,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充满恶意的冰冷之手,形成一个个无形的漩涡,暗中拉扯、撕扭着“浪里飞”小巧的船身,试图将它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撕成碎片。

海风在这里也彻底变了味道,腥气浓重得化不开,还夹杂着一种礁石上贝类死亡腐烂后散发的、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

这里是一片被诅咒的水下坟场,埋葬过无数大胆渔夫的躯体、勇气和他们的梦想。寂静中,仿佛能听到亡魂的叹息。

李不言将小船稳定在一处看似相对平静,实则水下暗流最为汹涌、最为险恶的水域,轻轻放下了船桨。

他静立船头,像一尊早已在此屹立了千百年、饱经风霜雨雪却岿然不动的雕像,与这片死亡之海诡异地对峙着。

然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外界的视觉被主动屏蔽,世间所有的色彩与形态都从他眼前褪去。但他的“内心之眼”——那由寂灭刀意淬炼出的灵觉,却在这一刻骤然睁开,明亮如寒夜孤星。

灵觉,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所不至的水银,以他为中心,向着四周,向着下方那幽暗不可测的深海,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蔓延开去。

这便是寂灭刀意带来的玄妙——一种对生命气息近乎恐怖的、超越凡俗的敏锐感知。寂灭并非虚无,而是于极致的“空”中,感知最细微的“有”。

在他的“心湖”之中,此刻清晰地倒映出了水下那个光怪陆离、弱肉强食的世界的万千气象。

他“听”到了无数细小生命的脉动与恐惧——成群的小鱼惊慌失措地游弋,像一片瞬息万变的银色云雾;茂密的海草随着诡谲的暗流妖娆而诡异地摇曳,如同溺毙水鬼那纠缠不休的长发;螃蟹在礁石缝隙间谨慎而迅速地爬行,带着生存的警惕;还有各种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贝类,紧紧吸附在冰冷的岩石上,散发着微弱而顽强的生机……

而在更深、更黑暗、更危险的礁石缝隙和洞穴深处,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几道格外强健、炽烈、如同黑暗中的火炬般引人注目、并且带着一丝独特而尊贵的淡淡金芒的生命气息!

那气息,充满了野性的、爆炸性的力量,灵动而警惕,感知敏锐至极,如同黑暗深渊中几朵跳跃的、冰冷的火焰,散发着强大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金鳞鱼!

它们就在那里!速度是它们与生俱来的铠甲,敏锐是它们赖以生存的盾牌,而那复杂险恶、如同迷宫般的礁石环境,则是它们最完美的、攻守兼备的庇护所。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丝异样的水流,它们便会像真正的金色闪电般,瞬间遁入幽深曲折、人类根本无法进入的洞穴,从此消失无踪,再也无从寻觅。

寻常渔夫,别说捕捉,连发现它们的踪迹都极其困难,需要凭借世代相传的经验和近乎赌命的运气。

李不言缓缓抬起了右手。

五指微张,指节修长而有力,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看不出丝毫用力的迹象,仿佛只是随意抬起。

他没有使用蛮力,也没有撒出任何有形的网。他只是心念微动,意随身走,将体内那精纯无比、凝练如钢、蕴含着极致寂灭意蕴的内力,以一种玄妙的方式凝聚成形。

不是霸道的刀气,不是锋锐的剑芒。

而是无数比处女发丝还要纤细、肉眼完全无法察觉、甚至比水更柔软、更无形的内力丝线。

这些丝线,并非为了杀戮和毁灭,其中蕴含的,是一种“禁锢”与“引导”的奇异意蕴,是寂灭之中生出的一点“造化”之机。它们悄无声息地探入水中,如同无数拥有自我意识和生命的透明触手,在水下悄然布开,迅疾而精准地织成了一张覆盖方圆数十丈的、无形的、命运的蛛网。这张网,以水为基,以意为纲。

水,成了这张网最好、最隐蔽的媒介。内力丝线在水中延伸,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阻力,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成为了大海本身的一部分。

一条体型硕大、长度近乎半人、鳞片在幽暗海水中闪烁着神秘而尊贵、仿佛自带光源的金色光芒的怪鱼,正优哉游哉地巡游在自己统治了许久的领地——一片布满蜂窝状孔洞和深邃缝隙的礁石之间。它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炸性的力量,强健的尾巴每一次漫不经心的摆动,都在水中带起一股强劲的暗流,显示着它在这片区域毋庸置疑的王者地位。

它是这片暗礁区诸多霸主之一,习惯了生杀予夺。

忽然,它感觉到周围那熟悉而顺从的水流变得异常粘滞。原本可以让它肆意加速、灵活转向的水域,仿佛瞬间变成了浓稠的、无形的胶水,任凭它如何发力摆尾,调动全身的力量,速度都骤然慢了下来,如同陷入了最深沉、最无力的噩梦,所有的力量都被那无形的泥沼吞噬。

它那简单的脑子里瞬间被前所未有的惊恐填满,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它,想要立刻钻入旁边那个它进出过无数次、狭窄却绝对安全的礁石缝寻求庇护。

但,入口呢?那个熟悉得如同身体一部分的入口,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却又坚韧无比、弹性惊人的薄膜彻底封死了!它用尽全力撞上去,只感到一股柔和却如同山岳般无法撼动的反弹之力传来,将它无情地推开。

它被困住了!彻底地困在了一片无形的牢笼之中!

下一刻,一股它短暂生命中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无数只温柔却绝对不容置疑的手,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度包裹住它。这股力量巧妙地渗透、避开了它所有可以发力的肌肉节点和摆动方向,让它空有一身足以撕裂渔网的蛮力,却如同陷入棉花堆,无从施展,无处借力。

然后,它感到身体一轻,彻底脱离了那赖以生存、给予它力量和自由的海水。

“噗”的一声轻响,像是成熟果实落地的声音。

它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狭小、陌生、充满竹篾气味的空间里。它愤怒而恐惧地奋力跳跃,用头、用尾猛烈地撞击着周围的壁垒,但那看似普通的竹篾,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力量,坚韧无比,将它所有的冲击力都悄然引导、分散、化解于无形。

第一条金鳞鱼,入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激起大的水花,没有惊动任何其他生灵,甚至没有扰乱那片水域原本的秩序,冷静得像是一次优雅的采摘。

李不言心神古井无波,如法炮制。

他的心神此刻如同最精密、最复杂的仪器,分心多用,精准地操控着那无数条无形的内力丝线,在水下织成一张死亡与生机并存、只对特定目标生效的无形大网。这张网,只捕捉那些散发着强烈而独特的金芒生命气息。

一条接一条的金鳞鱼,还在懵懂之中,巡游、嬉戏、捕食,就被那股玄妙而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各自的藏身处、“请”出熟悉的领域,毫无反抗之力地脱离了生命之源的海水,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的木偶,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个看似容量不大、实则内有乾坤的鱼篓之中。

那鱼篓内部,显然也被李不言在不知不觉间用内力做了玄妙的处理,内部空间仿佛被巧妙地折叠拓展过,比看上去要深邃得多,而且内壁光滑坚韧,附着一层柔韧的内力缓冲层,任凭那些凶悍的金鳞鱼如何疯狂冲撞、甩尾,都如同泥牛入海,无法破开这最后的囚笼。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那硕大的鱼篓已然装了近半。里面金光剧烈闪烁,噼啪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鲜活、愤怒却无可奈何的生命力。那跃动的金光,透过竹篾的缝隙逸散出来,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显得格外诡异而绚丽。

若是寻常武者,哪怕是内力深厚的一流高手,如此精细而持久地操控内力,心神高度集中,意念高度凝聚,对内力的消耗堪称恐怖,对精神的负担更是巨大,早已心力交瘁,面色苍白,甚至可能内力反噬,损伤经脉。但李不言身负的寂灭刀意,本身就讲究“寂灭”中的“生生不息”,“空无”里的“万有蕴藏”,内力之绵长深厚、恢复之快,近乎无穷无尽,违背常理。而他那经过无数次生死淬炼、早已磨砺得如同万古寒冰的心神,其冷静、坚韧的程度,更是达到了非人的地步,做这等惊世骇俗之事,竟似闲庭信步,煮茶听雨,毫不费力。

斗笠下的额头,光洁依旧,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汗迹都未曾出现。只有他那苍白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偶尔微不可查地颤动,显示着水下那场无声却激烈的博弈。

捕获了足够数量的金鳞鱼,李不言驾着小船,如同来时一样从容地离开了这片危机四伏、埋葬了无数野心的暗礁区,转向另一片水色更深沉、海底铺满细腻如粉、冰冷刺骨的白沙区域。

这里,是白玉贝的栖息地。

与金鳞鱼的灵动迅猛、力量强横不同,白玉贝代表着另一种极致的困难,一种静态的、隐藏在美好外表下的死亡陷阱。

它们深埋在数丈乃至十数丈深的冰冷沙层之下,难以寻觅踪迹,如同大海精心隐藏的、不欲人知的珍珠,考验着寻找者的耐心与运气。而且它们那洁白莹润的外壳坚硬如百炼精铁,闭合得极紧,浑然一体,即使用沉重的铁锹、铁钎也很难在陆地上撬开,更何况是在深水之下,承受着巨大水压,行动不便,呼吸艰难的环境之中。

李不言再次静立船头,如同海岸边永恒的望夫石。

这一次,他并指如刀。

右手食指与中指悄然并拢,指尖隐约有苍白色的、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股湮灭一切生机的寒意光芒流转。

那不是实质的刀,是意之所化的刀气——是将那斩灭一切的寂灭刀气,操控入微到极致的微缩运用,是死亡的艺术。

他对着下方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珍宝的海面,虚空划动了几下。

动作轻柔、飘逸,仿佛是在空气中挥毫泼墨,书写着无人能识的天书,又像是在弹奏一架无形的古琴,韵律天成。

数道细微得如同初春牛毛、几乎融入光线之中的苍白色刀气,脱离了他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它们没有激起半点水花,甚至没有扰乱水流的自然轨迹,只是带着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精准和漠然,如同最高明、最无情的外科手术刀,无视海水的阻隔,直刺海底那片柔软的沙床。

刀气切入松软而厚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沙层,如同烧红的利刃切入凝固的牛油,顺畅无比,没有丝毫阻滞。

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眼睛,精准地“感知”到了沙层下那一个个蕴含着顽强生命气息的坚硬物体。

然后,刀气沿着贝壳那天然生成、微不可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微缝隙,如同最狡猾的刺客找到了唯一的破绽,悄然切入,精准得令人心悸。

“嗤……”

极其轻微、短暂,几乎被永恒的海浪背景声完全掩盖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海底接连响起。

一枚枚深埋其中、洁白如玉、壳面流转着月光般莹润光泽的巨贝,被那玄妙而冷酷的刀气从中精准地一分为二,外壳依旧保持完好,甚至纹理都未曾错乱,但内部的闭壳肌却被瞬间、整齐地切断,失去了所有力量,却不伤及内部那鲜嫩肥美、微微颤动的贝肉分毫。

随即,李不言内力微引,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水流凭空而生,如同无数只无形而灵巧的手,温柔地包裹住那刚刚脱离了坚硬外壳保护的、赤裸而脆弱的贝肉,将它们从海底冰冷的沙床上轻轻“拾起”,顺着水流的引导,稳稳地、一颗接一颗地送上船来,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准确落入另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桶之中。

一枚,两枚,三枚……

整个过程,高效得如同机械,冷静得近乎残酷,甚至带着一种异样而庄严的美感。仿佛他不是在采集赖以生存的食物,而是在进行一场献给未知存在的、冰冷而精准的献祭。生与死,在他指掌间,变得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阳光,终于开始展现出它强大的力量,坚持不懈地逐渐驱散了海面上那层顽固的、乳白色的晨雾。

天地间,豁然开朗!

海天一色,碧蓝如洗,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金色的、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蔚蓝如巨大宝石的海面上,泛起万点跳跃的、耀眼夺目的金光,如同神灵在欢庆时,随手撒下了一把无穷无尽的金色碎屑。

这壮丽、辉煌、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美景,与李不言刚才那冰冷精准、漠视生命的“收割”,形成了无比鲜明、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他站在光明的中心,却仿佛来自最深的黑暗。

他站在船头,脚下鱼篓已满,里面金光跳跃冲撞,充满了被禁锢的活力;旁边的木桶中也堆积着小山般晶莹剔透、宛如最上等羊脂白玉的贝肉,散发着海洋最原始、最诱人的鲜甜气息,与那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尚未升至头顶,距离正午还早。

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该回去了。

他没有丝毫留恋,调转船头,再次划动船桨。“浪里飞”顺从地、轻快地破开蔚蓝色的、如同绸缎般光滑的海面,朝着望潮村的方向,疾驰而回。

来时,迷雾重重,前途未卜,背负着整个村子的期望与怀疑。

归时,云开日现,碧空如洗,满载着足以拯救一个村子的收获,也带着一身更深的孤独。

当李不言驾着小船,带着那满篓无法忽视的、刺眼的金光和满桶诱人无比的、白玉般的贝肉,如同传说中踏浪而来的海神,亦或是施展了神迹的方士,突兀地出现在望潮村村民的视野中时,整个沙滩,先是一片极致的、仿佛时间都凝固了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所有的声音——海浪声、风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随即,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积蓄了太久太久的能量猛然爆发!

沸腾了!

整个望潮村彻底沸腾了!

渔民们下意识地用力揉搓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是被海风蜇得出现了集体幻觉,或是仍在清晨那场不安的梦境之中。他们张大了嘴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极度的、颠覆认知的震惊,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这才不到两个时辰!日头才刚刚离开海平面不久,离走到头顶还差得远!

他一个人!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舢板!没有渔网!没有鱼叉!甚至,他浑身上下,连衣角都没有明显的水渍,仿佛只是去近海兜了一圈风!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完成了这被视为绝无可能、如同痴人说梦般的任务!

而且,看那鱼篓里!那些金鳞鱼,每一条都活力充沛得吓人,鳞片完整无缺,在阳光下反射出纯正而耀眼的金光,比他们祖辈传说中、偶尔侥幸捕获的任何一条都要神骏、都要完美!那木桶里的白玉贝肉,每一块都晶莹饱满得如同艺术珍品,色泽纯正无瑕,新鲜得仿佛还在微微蠕动,带着生命最后的颤抖,品质远超他们平日里需要冒着九死一生、潜入深海才能勉强采集到的那些!

这已经不是捕鱼和采集了。这简直是神迹!是点石成金!是凭空造物!是只有神话中才存在的故事!

老村长第一个从极度的震撼中挣扎出来,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地冲进冰凉的浅水里,海水瞬间打湿了他破旧的裤腿,但他浑然不觉。激动得老泪纵横,那泪水混合着海水,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他伸出那双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最脆弱枯叶的手,想要抓住李不言的手,以示感激,却又在即将触碰的瞬间畏缩了,仿佛害怕自己的凡俗之躯,会亵渎了这宛如神明降临的存在。

“恩公!恩公啊!您……您真是我们望潮村再生的父母!是海神爷,不,是天上派来救我们于水火的神仙啊!”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却又充满了绝处逢生、不敢置信的狂喜,语无伦次。

之前所有的怀疑、担忧、不安、甚至是一丝丝的埋怨,在此刻,都化作了滔天的、近乎盲目崇拜的敬畏和发自肺腑的感激。村民们仿佛瞬间被唤醒,纷纷激动地围拢过来,朝着李不言和小船的方向,深深地、近乎匍匐地躬身行礼,一些情感脆弱的妇人更是直接跪倒在了潮湿的沙滩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用最朴素的方式感谢着各路所知甚少的神明。

这个神秘的灰衣斗笠客,在他们眼中,已然彻底超越了凡人的范畴,披上了神圣的光环。

李不言,却依旧是那副平静得近乎冷漠、疏离的样子。

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颠覆常理的举动,捕获的足以让任何商人疯狂的、价值连城的鱼获,以及眼前这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之人动容的、激动人心的场面,都与他毫无关系,只是路过时偶然瞥见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了,也就散了,不留痕迹,不扰心神。

“船和补给?”他提醒道,声音依旧平淡得像一汪死水,甚至连语调都没有丝毫起伏,像一颗冰冷的小石子,投入了沸腾翻滚的油锅,瞬间让激动得近乎失控的场面冷却、安静了几分。

“备好了!都备好了!”村长像是被提醒了最紧要的事情,连忙用粗糙的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和海水,连声应道,语气恭敬得如同面对君王,“‘浪里飞’已经给您里里外外、重新仔细检查维护过了,船底的附着物都刮得干干净净,帆也补得结结实实!清水装了整整三大桶!最好的干粮、熏制得最入味的腊肉、自家晒的甜果脯,都给您搬到船上了!足够您一个人在海上吃上一个多月,只多不少!”

他指着岸边,那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打包好的物资,以及那条仿佛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浪里飞”,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木色光泽。

李不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俯身,轻松地提起那沉重无比的鱼篓和装满贝肉的木桶,像是拈起两根灯草,随意地交给迎上来的、激动不已的村民。“这些,应该够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随手交给邻居一把自家院子里吃不完、需要分享的普通青菜,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交付出去的是何等珍贵、足以挽救一村人性命的东西。

他走到“浪里飞”旁边,以一种近乎苛刻的仔细,检查了一下船只的每一个细节。船体确实被精心清理过,不见一丝海藻贝类,缆绳坚韧,船桨完好如新。他又逐一看了看那些堆积的物资,清水清澈见底,干粮用防水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这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恩公,您……您这就要走吗?”村长看着他已经准备再次上船的架势,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充满了真挚的不舍和浓浓的感激,几乎是在哀求,“不如……不如就在村里歇息一日,让我们能好好款待您,聊表我们微不足道的心意……至少,喝一碗我们望潮村最地道、最鲜美的鱼汤再走?让我们……让我们心里也好过些……”

其他的村民也纷纷围拢过来,用最恳切、最期盼的眼神望着他,无声地挽留。

“不必。”李不言打断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干脆利落得近乎不近人情。他的目光,已经早早地越过眼前这些真挚的面孔,越过金色的沙滩,投向了那片无垠的、在灿烂阳光下闪烁着亿万片金色鳞片般光芒的、蔚蓝色的大海。

“我还有路要赶。”他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定。

他的路,从来就不在这个小小的、温馨却短暂的渔村。他的路,在海上,在远方,在那张浸染了岁月与秘密的古旧地图指引的、传说中的归墟,在他必须独自面对、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宿命之中。这里的温情,是羁绊,也是他必须舍弃的烟火。

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那些村民一眼,身形一动,便再次轻飘飘地纵身跃上了“浪里飞”。

拿起那对熟悉的船桨。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决绝得如同他挥出的刀。

村民们聚集在沙滩上,默默地、无声地目送着他。男人下意识地挺直了常年被生活压弯的腰杆,妇人紧紧抱着懵懂的孩子,老人用力拄着拐杖。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最真诚、最朴素的感激与最深的祝福。他们知道,留不住他。他就像那些古老传说中的人物,偶然路过凡尘,解了他们的倒悬之危,然后,毫不留恋地飘然远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海风吹拂着他灰色的、略显宽大的衣袂和那顶低垂的、隐藏了所有表情的斗笠,勾勒出他瘦削而挺拔、仿佛永远也不会弯曲的背影。小船缓缓驶离海岸,船桨一次次划破碧蓝如宝石的海水,留下一道道渐渐扩散、最终消失无踪的涟漪,像是他留下的、即将被抹去的足迹。

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有人问他为何需要独自出海。这个神秘的恩公,来自迷雾,去往沧海,仿佛只是这片天地间的一个孤独的过客,留下了短暂的传奇,带走了永恒的孤独。

就在那小船即将变成远方海平面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随时会消失的黑点时,一声长啸,忽然毫无征兆地从那海天相接、最遥远、最空旷的地方传来!

那啸声,初时清越悠长,穿透力极强,仿佛九天之上的龙吟,轻易地穿透了稀薄的云层,清晰地回荡在碧海蓝天之间,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抵心灵深处。随即,啸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笑傲沧海的豪迈与不羁,一种挣脱了所有世俗束缚、规则枷锁的洒脱与狂放,但到了尾声,那啸声却又诡异地悄然转低,逐渐化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寂寥与苍凉。

仿佛在笑,笑这沧海桑田,世事无常;笑这命运弄人,造化轮回;笑这自身的强大与那如影随形、无法排遣的孤独。

啸声久久回荡,如同无形的波纹,掠过平静的海面,掠过安静的沙滩,也深深地掠过了每一个村民的心头。

他们面面相觑,心中震撼莫名,只觉得胸口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堵住,沉甸甸的,既想跟着那啸声放声高歌,抒发出胸中的块垒,又想为那啸声深处的孤寂而潸然泪下。

老村长望着那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粼粼波光和无尽蔚蓝的海平面,听着那仿佛还在耳边、在心间萦绕不去的余韵,喃喃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了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宿命般的感悟: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不知从哪位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古老而苍凉、道尽江湖滋味的词句,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敬畏,有感激,有震撼,也有一丝了然的悲悯。

“这位恩公……绝非池中之物啊……这天地,这沧海,恐怕……都要因他而动了……”

他的话语,随着海风飘散,像是在预言,又像是在叹息。

而李不言,已驾着一叶扁舟,承载着满身的秘密与无尽的孤独,正式踏上了他的南海征程。

前方,是未知的航路,是诡谲莫测的风暴,是神秘古地图指引的、可能存在的迷途与仙境,是传说中的万物终结与起始之地——归墟秘境,更是他必须追寻的、关乎过去真相与未来道路的答案,以及他那自出生起便仿佛注定、无法逃避的宿命。

大海无言,只是默默地,用它那永恒的、起伏不定的波涛,拥抱着这艘孤独至极的小船,驶向那一片不可知的、深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