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苏文清背着画板,沿着河岸走。他穿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裤腿上沾着草籽。
“画画去。”他跟母亲说,母亲正在院子里择菜,头也没抬。
他知道那个地方,村里的后生都知道。河水在那里拐了个弯,形成一个深潭,水流缓慢,河底是细沙。岸边有几棵老柳树,枝条垂到水面。
天热得厉害,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
他走得很慢,画板在肩上晃荡,碰着后背,一下一下的。他不着急,或者说,他在拖延。
快到河湾时,他听见了声音,是笑声、叫骂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心跳快了些。
他绕到一丛芦苇后面,找了块高地,从这里能看见整个河湾。他放下画板,装作要画画的样子,铅笔在手里,纸上却是空白。
河里有七八个人,都是村里的后生。吴老虎在最中间,像头真老虎,他仰面浮在水上,双臂大张,水珠在他胸膛上闪光。
“老虎,你他娘的别装死!”有人朝他泼水。
吴老虎翻身潜下去,片刻后从另一处冒出来,抓住那人的脚踝往下拽。两人扭打成一团,水花四溅。
其他人起哄,有的帮这个,有的帮那个。赵铁蛋站在浅水处,没参与,他在搓背,动作很用力,皮肤都搓红了。
苏文清看着这一切,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有点刺痛。他用手背擦了擦。
吴老虎赢了,他把对手按进水里,直到对方拍打水面求饶。然后他站起来,水从他身上哗哗地流下。他用手抹了把脸,头发贴在头皮上,显得年轻又野蛮。
“谁还来?”他喊。
没人应战,大家都累了,各自找地方歇着。有人爬上岸,躺在石头上晒太阳,有人坐在浅水里,任水流冲刷。
吴老虎也游到岸边,他攀着一根伸到水里的树根,正要上岸。
苏文清的手抖了一下,铅笔掉在地上,滚进草丛里。他弯腰去捡,画板倒了,哗啦一声。
“谁?”吴老虎回过头。
苏文清僵在那里,他半蹲着,一只手还伸在草丛里。
“出来!”吴老虎已经看见他了。
没办法,苏文清站起来。他拍拍手上的土,又拍拍裤子,动作很慢,像在拖时间。
“苏秀才?”吴老虎认出他了,脸上露出古怪的笑,“你在这儿干啥?”
“画画。”苏文清说,声音很轻。
“画画?”吴老虎从水里出来,赤条条地站在岸上,水珠还在往下滴,“画啥?画山?画水?”
他走近了些,苏文清往后退了一步。
“还是画我们?”吴老虎的声音里有了别的东西。
河里的人都看过来了,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笑起来。
“我画风景。”苏文清说,他弯腰去捡画板。
吴老虎一脚踩住画板的一角,“别急着走啊,让我看看你画的啥。”
画纸上什么都没有,白的。
“这就是你的风景?”吴老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看你是来看风景的吧?”
赵铁蛋从水里站起来,“老虎。”他喊了一声。
吴老虎没理他,他弯下腰,凑到苏文清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苏文清能听见。
“咋了?羡慕哥这身板?”他说,呼吸喷在苏文清脸上,热的,“要不……让哥也教教你,啥叫真正的男人?”
苏文清的脸刷地白了,然后又红了。他猛地推开吴老虎,力气大得出奇,吴老虎没防备,踉跄了一下。
“操!”吴老虎骂了一句。
苏文清已经抱起画板跑了,跌跌撞撞的,像只惊弓之鸟。画纸散落一地,在风里飘。
身后是笑声,很大的笑声。
“苏秀才跑得还挺快!”有人喊。
“下回带个照相机来,给你拍个全的!”又有人喊。
笑声更大了。
苏文清一直跑,跑到听不见声音了才停下。他靠着一棵树,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画板还抱在怀里,纸都丢了,只剩个空板子。他看着它,突然想笑,笑不出来。
他在树下坐了很久,太阳西斜了,影子拉得老长。蚊子开始出来,在耳边嗡嗡叫,他没动。
回去的路上,他遇见了赵铁蛋。
赵铁蛋穿着背心短裤,头发还是湿的,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你的。”赵铁蛋说,递过来。
是那些画纸,皱巴巴的,但都在。
苏文清接过来,“谢谢。”
“老虎他……”赵铁蛋想说什么,又住口了,“他就那样,别往心里去。”
苏文清点点头。
他们并排走了一段,谁都没说话。快到村口时,赵铁蛋停下了。
“文清。”他说。
“嗯?”
“以后……”赵铁蛋顿了顿,“以后别去那地方了。”
那天晚上,苏文清没吃饭。母亲问他,他说不饿。
他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屋顶有个蜘蛛网,已经破了,蜘蛛不知道去哪儿了。
父亲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母亲在劝他吃药,父亲不肯,说药太贵。
“都是命。”父亲说。
苏文清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奖状,“三好学生”,他小学时得的,字都看不清了。
窗外有人在唱歌,是收音机里的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他用枕头捂住耳朵。
第二天,他还是去了。
这次他走另一条路,绕得远些。到的时候,河湾里没人,只有几只水鸟在觅食。
他真的画了画,画水,画树,画天空的云,手很稳。
画完了,他撕了,碎片扔进河里,顺水漂走了。
日子照旧过。
苏文清还是每天看书画画,父亲还是每天唉声叹气,母亲还是每天忙里忙外。
吴老虎还是村里的风云人物,他又买了辆新摩托,嘉陵125,每天轰轰地在村里转。后座常常载个姑娘,不是本村的。
有一次在供销社门口碰见了,苏文清在买纸笔,吴老虎在买烟。
“苏秀才。”吴老虎打招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嗯。”苏文清应了声。
“还画画呢?”
“画。”
“画人不?”吴老虎笑了,“我给你当模特,不收钱。”
旁边的售货员也笑了。苏文清没说话,拿了东西就走。
出门时听见吴老虎在跟售货员说:“这人就是怪,大男人画什么画。”
后来赵铁蛋要结婚了。
对象是邻村的姑娘,挺壮实的,俩人是相亲认识的。姑娘她爹也在那儿干活。
办喜事那天,苏文清去了,随了五块钱份子。在账房先生那儿登记时,手有点抖。
“苏家文清,五元。”账房先生念出来。
吴老虎也来了,随了二十。他坐在上席,跟新郎官称兄道弟,两人喝了不少酒。
新娘子出来敬酒时,吴老虎起哄让亲个嘴。赵铁蛋不肯,他就带头喊:“亲一个!亲一个!”
最后赵铁蛋还是亲了,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大家都笑,都鼓掌。
苏文清吃席的没去,他走得早。路上碰见周桂花。
“文清。”周桂花叫他。
“嗯。”
“你怎么走了?一会儿还有节目呢。”
“我还有事。”
“什么事啊?”周桂花追问。
他没回答,走了。
他让桂花带话给铁蛋。
再后来秋天来了。
河水浅了许多,河湾那里露出大片河床,石头上有青苔,滑溜溜的。
苏文清又去了一次,这次是真的画画。他画了一下午,画了七八张,都是风景。
有一张画得特别好,是夕阳下的河湾,水面金光闪闪,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水里,安静,美。
他把这张留下了,其他都扔了。
回家路上,他想起吴老虎说的话,“要不让哥教教你,啥叫真正的男人?”
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不是,从来都不是。
冬天,父亲的病更重了。
咳嗽咳得厉害,有时还咳血。母亲急得直掉泪。
“去医院看看吧。”她求父亲。
“看啥看。”父亲说,“没那闲钱。”
苏文清想说什么,最后没说,他知道家里的情况。
他开始给人画像赚钱,五毛钱一张,主要是画遗像。村里老人过世,家属会拿着老照片来找他。他照着画,画得很像。
有一次画完,那家人哭了,说太像了,就跟活着似的。
他们多给了他一块钱,他没要。
“应该的。”他说。
其实他想说,画得再像也没用,人死了就是死了,画只是画。
春节前,吴老虎出事了。
他在镇上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对方报了警,最后还是被抓走了。
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活该,早晚要出事,有人说他仗义,是帮朋友出头。
苏文清没参与议论,他在家画画。
画的还是那个河湾,不过这次是冬天的河湾,结了冰,白茫茫的。
画到一半,赵铁蛋来了。
“文清。”
“铁蛋哥。”
“听说你给人画像?”
“嗯。”
“能不能……”赵铁蛋挠挠头,“能不能给我画一张,想留个纪念。”
“能。”
“多少钱?”
“不要钱。”
“那哪行。”
“就不要钱。”苏文清说,“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就来。”
赵铁蛋走后,他继续画。画完了,他在画的右下角签了名:苏文清,一九九四年正月。
这是他第一次在画上签名。
那年正月十五过后,吴老虎回来了。
听说是赔了钱,又托了关系,才放出来的。他瘦了不少,头发也剪短了。
在里面那几十天,他想了很多事。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苏家的院墙外。
他停下脚步,隔着一道篱笆,往里看。
他今天没有穿那件碍眼的白褂子,而是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显得单薄。
吴老虎就那么站着,在寒风里,看了很久。
他想起了那幅画,《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