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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瓦盆村 > 第12章 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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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镇上“夜来香”歌舞厅那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之后,吴老虎和赵铁蛋之间,便肉眼可见的尴尬。

他们见面不再像从前那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吴老虎不再大声嚷嚷着要给赵铁蛋“娶个漂亮媳妇儿”,赵铁蛋也依旧沉默,只是更冷了。

然而,在瓦盆村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成年人的关系,远比少年时代的恩怨要复杂。

它不再仅仅由“义气”和“好恶”来决定,更多的时候,是被“利益”和“责任”捆绑在一起,推着向前走。

在林福来的斡旋和张德旺的敲打下,最终的全村投票大会,以“折中”的方式,通过了瓦器厂的改革方案:

工厂由村委会、吴老虎和以赵铁蛋为首的技术骨干,三方共同持股。

吴老虎以销售能力和投入的资金占大头,成为名义上的厂长,全权负责经营和销售。

但生产和技术环节,则由张德旺和赵铁蛋组成的“技术委员会”一票否决。

工资体系,也采纳了林福来的建议,实行“底薪+工龄补助+超产计件奖金”的混合模式,既保证了效率,也照顾了老工人的体面。

那天下午,瓦盆村的大队部,挤满了全厂的工人。

村支书李长山召集了全村投票大会,要为瓦器厂“定个章程”。

吴老虎第一个发言,“我丑话说在前头!这厂子,要想挣大钱,就得听我的!我跑回来的订单,说啥时候交货,就得啥时候交货!谁要是偷懒磨洋工,耽误了事,别怪我吴老虎翻脸不认人!”

他的话,引起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的叫好。

张德旺老爷子磕了磕手里的旱烟锅,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虎子,你说得有理。但生意是生意,手艺是手艺。这窑里的火,它可不认你那些合同。火候不到,烧出来的就是一堆废品,你拉出去,也没人要。”

他看着赵铁蛋,说:“我老了,眼神不济了。以后这窑上的事,都得铁蛋说了算。他说什么时候能出窑,就什么时候出。谁要是敢为了抢工钱,在泥上动歪心思,第一个,我张德旺不答应!”

老工人们纷纷点头称是。

眼看两边就要僵持不下。

一直没说话的林福来,站了起来。他拿出个小本子。

“李叔,德旺爷,虎哥,铁蛋哥,”他有些紧张,但说得很清晰,“我觉着,这事不矛盾。虎哥说的,是‘开源’,怎么把东西卖出去;德旺爷和铁蛋哥说的,是‘节流’,怎么把东西做好,减少废品。咱不能光要一头。”

他提议:“不如这样,厂子还是虎哥当厂长,说了算。但是,出一件次品,就从虎哥的分红里,扣一件的钱。 同样,铁蛋哥这边,要是耽误了工期,也从他的技术股里,扣钱。”

他又说:“至于工钱,咱也别一刀切。老工人的手艺,是宝。年轻人的力气,也得用。咱搞个‘吃饭钱’加‘过节钱’,再加‘多劳多得钱’。这样,老的少的,心里都舒坦。”

林福来这番话,说得又土又在理。

李长山一拍大腿:“我看行!”

吴老虎想了想,觉得虽然对自己有约束,但也能约束赵铁蛋,便也点了头。

赵铁蛋则看了林福来一眼,算是也同意了。

就这样,瓦盆村瓦器厂最重要的一套“土规矩”,就在这场吵吵闹闹的大会上,定了下来。

吴老虎,这个天生的“生意人”,在获得了经营自主权后,彻底释放了。

他不再满足于周边乡镇的小打小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县城、市里,甚至是省城。

一九九二年秋,吴老虎做了一件轰动全县的大事。

他花了大手笔,买了一辆半旧的“天津大发”面包车。

他开着它,载着一箱箱印着“瓦盆村”向上箭头商标的瓦盆瓦罐,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建材市场和土产公司。

他能说会道,懂得看人下菜碟,见了经销商喊“老板”,见了采购员称“兄弟”。

到了九二年冬天,吴老虎鸟枪换炮,将那辆“大发”换成了一辆崭新的“五十铃”轻卡。

同时,他的腰间,也多了一个像一块大砖头的“大哥大”。

这部摩托罗拉8800x,是吴老虎托了无数关系才从南方搞到的。

当他站在瓦器厂门口,一手叉腰,一手举着那黑色的“砖头”,对着里面大声地喊着“喂喂喂,听得见吗?我在瓦盆村呢!信号不太好!”的时候,那姿态,比当年王富贵的bp机,要威风百倍。

他成了瓦盆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老板”,一个从泥土地里走出去的传奇。

人们见了他,不再喊“虎子”,而是恭敬地称呼一声“吴厂长”。

而赵铁蛋的生活简单得像条直线:天不亮起床跑步,然后扎进车间,直到深夜才拖着一身泥灰回家。

他几乎不说话,但厂里每个人都服他,甚至怕他。他对技术的较真到了严苛的地步。

曾经有个年轻人,为了抢计件奖金,在和泥的时候少踩了几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结果那批坯在晾晒时,就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赵铁蛋走到那堆废品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脚一个,将那几百个土坯全部踩得粉碎。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技术上动歪心思。

吴老虎主外,负责把牛吹出去,把订单拿回来。赵铁蛋主内,负责把吹出去的牛,用一件件质量过硬的产品变成现实。

他们很少再有私下的交流,工作上的沟通也仅限于必要的交接。

但彼此心里都清楚,没有对方,瓦盆村的瓦器厂走不到今天。

吴老虎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会给赵铁蛋带一些城里特供的好烟,或是大牌子的跌打损伤药酒。

他从不亲手给,只是往厂里的办公室一放,说一句:“给大伙儿分的。”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给谁的。

赵铁蛋也从不道谢。

但他会在吴老虎下一次出远门前,默默地把他车的轮胎、发动机都仔细检查一遍,再把几个容易磨损的备用零件,用油布包好,放在副驾驶座上。

他们之间那道裂痕,并没有消失。它就像窑变时留下的裂纹。

它不再是瑕疵,反而成为了见证,见证了他们从冲动的少年,走向复杂的成年的所有挣扎与妥协。

只有在新窑点火的夜晚,这道裂痕才会短暂忘记。

吴老虎会脱下城里的皮鞋西装,换上解放鞋和劳动布,跟赵铁蛋并排站在窑火前。两人不说话,抽烟,看火。

火光照在他们脸上,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林福来和苏文清,则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关注着这一切。

林福来,这个高考落榜后一度迷茫的青年,在瓦器厂找到了自己新的位置。

他没有吴老虎的闯劲,也没有赵铁蛋的技术,但他有一颗学习思考的头脑。

他的“办公室”,是窑厂角落里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办公桌是两只用砖头垫起来的大木箱,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来路不一的书籍和剪报。

当吴老虎还在为如何跟人拼酒拉关系而发愁时,林福来从一本旧杂志的边角,看到了一篇介绍“品牌意识”的短文。

他力主将“瓦盆村”和那个向上的箭头,注册成正式的商标,并为每一件出厂的产品,都附上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印着张德旺讲述的关于“柴灰釉”和老瓦窑的故事。

“你搞什么名堂?卖个破瓦盆还讲故事?“吴老虎当时就炸了。

“城里人就吃这套!文化值钱!“林福来坚持。

结果还真被他说中了。“瓦盆村”牌瓦器贴上故事,立马被县文化馆看中,成了”有文化的瓦器”,价格翻倍。

当吴老虎还在抱怨南方的塑料制品冲击市场时,林福来正埋首研究一本关于“差异化竞争”的小册子。

他大胆地提出,放弃低端的盆盆罐罐市场,集中力量攻关老账本里提到过的“薄胎黑陶”技术,专门生产高端的茶具和花器。

这个想法,起初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连吴老虎都觉得他是在“瞎折腾”。

但林福来没有放弃,他拿着从书里学来的理论,结合赵铁蛋的技术,陪着张德旺在窑厂里不眠不休地试验了三个月。

当第一批黑陶茶具成功出窑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这批茶具,后来被一个路过瓦盆村的台湾茶商,以高出普通瓦器几十倍的价格,全部收购。

从此,再也没人敢小看林福来这个“落榜生”和他那些“没用的”书本。

而苏文清,在县城的高中里,依旧是那个安静喜欢画画的少年。

但他画得最多的是一座座窑炉,和一个又一个在窑火前忙碌的身影。

他的画在一次全县中学生美术比赛中,意外地获得了一等奖。

画的名字,叫《窑火》。

瓦盆村的这几个年轻人,就这样,被时代的浪潮推着,以各自的方式,走向了不同的地方,却又被窑火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