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婶子那只芦花鸡丢了。
就是那只脖子后面有撮黑毛的,精得像鬼,每天下俩蛋,从不误事。
“该死的贼!”李二婶子在灶台前剁萝卜,刀在案板上砸得震天响。
她男人李大发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兴许是黄鼠狼叼走了。”
“放屁!”李二婶子把刀往案板上一戳,“黄鼠狼能把鸡窝的石头搬开?能把木门的铁鼻儿撬开?”
李大发不吭声了。
太阳刚挨着西山头,李二婶子就在自家门口摆好了阵势。她搬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坐在大门外,面朝东头。
“天杀的贼啊——”她扯开嗓子,声音像锣,“偷人家一只鸡,不怕烂肠子吗——”
正是饭点,家家户户都在院里吃饭。这一嗓子,筷子都停在半空。
“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偷俺家下蛋的芦花鸡——让你吃了噎死,喝了呛死,走路摔死——”
赵铁蛋刚从瓦器厂回来,正在院里洗手。听见这动静,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他娘端着碗出来:“这是咋了?”
“李二婶子家鸡丢了。”赵铁蛋甩甩手上的水。
王富贵从县城回来,老远就听见骂声:“咋回事?谁家死人了?”
旁边乘凉的老头说:“李二婶子骂街呢,说是鸡让人偷了。”
王富贵啧了一声:“就一只鸡,我赔她两只不就完了?”
老头斜他一眼:“你不懂。这不是鸡的事。”
大队部的教室里,周桂花正对着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教他们读课文《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有高高的山,有清清的河……”她读得认真。
吴老虎就坐在最后一排,用瓦盆村土话怪声怪气地跟着:“俺那旮旯,有破土堆,有臭水沟……”
“哈哈哈哈!”几个老娘们笑得直不起腰。
周桂花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粉笔被她捏得“咔嚓”一声断了。
就在这时,李二婶子那撕心裂肺的骂街声,穿透了墙壁,传了进来。
“让你生儿子没屁眼——闺女长疔疮——”
这声音像发令枪。
教室里的人瞬间就坐不住了。
“走走走!看热闹去!”
“肯定是刘寡妇家的小三偷的!”
学生们一窝蜂往外跑,连课本都不要了。眨眼间,教室里就剩下周桂花和还在幸灾乐祸的吴老虎。
周桂花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听着窗外越来越热闹的骂声和看热闹的喧哗。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想教他们文明,教他们道理,教他们诗和远方。
可他们的生活,就是丢了的鸡,就是漏了的房,就是这最直接、最粗俗的骂街。
她没再看吴老虎一眼,默默收拾好课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场骂街风暴的中心。
她看到,李二婶子正指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唾沫横飞。那个身影,是刘寡妇的小儿子,刘小三。
“站住!你昨晚干啥去了?”
“我…我没干啥。”刘小三声音发颤。
“没干啥?那你手里拎的是啥?”
李二婶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布袋,往地上一倒——几个窝窝头滚了出来。
刘小三的眼泪刷地下来了:“这是…这是人家给的…我去帮忙干活……”
周桂花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上前劝解,也没有说一句话。她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可笑,又无比真实。
这就是她的“家乡”。
就在这时,李大发急匆匆跑来:“找到了!找到了!鸡在咱家柴火垛后面,下了一窝蛋呢!”
空气突然安静了。
李二婶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周桂花看着这一幕,没有笑,也没有觉得解气。她只是觉得,很累。
---
【注解】:
※关于瓦盆村的妇女称谓:
在二十世纪末的华北平原乡村,已婚妇女的社会称谓,通常遵循着一套不成文但根深蒂固的宗族逻辑。她们个人的姓名在公共场合的日常交往中往往被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能体现其家庭与社会角色的符号。
一、冠夫姓(最为普遍):
如文中的刘寡妇,其亡夫姓刘,故得此称。她本人的姓氏为何,村中大多数人或不知晓,或不关心。
二、夫妻同姓(常见情况):
文中的李二婶子,其丈夫名为李大发。因夫妻同姓,故无论是冠夫姓还是称娘家姓,其称谓均为“李家的”或“李二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