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桂花从学校回来,带了一肚子火气。
奶奶正在院子里晒萝卜丝,见她黑着脸推门进来,放下手里的活儿,“咋了这是?谁又惹咱桂花了?”
“还不是那个吴老虎!”周桂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把从县城买回来的包袱往地上一扔,“让我给他写信,自个儿连个字都不会写!”
奶奶乐了,“你给他写信?”
“他托我给广州那边的货主写信谈生意。”周桂花撸起袖子,露出被太阳晒黑的胳膊,“说是要订一批瓦盆,人家要看他的‘诚意’。结果呢,让我代笔!”
“那你写了?”
“写了!”周桂花瞪眼,“写得老好了,把咱瓦盆村的瓦盆夸得跟天上的月亮似的。结果那个吴老虎看了,眉毛一挑,说写得太斯文了,人家货主会觉得他是个书呆子。”
奶奶憋着笑,“然后呢?”
“然后他让我重写,要‘有气势’点。我说什么叫有气势?他就在那儿比划,说要像他说话那样写。”周桂花学着吴老虎的样子挥胳膊,“我的妈呀,他那说话方式写出来,人家还以为咱这儿是土匪窝呢!”
第二天一早,周桂花正喂鸡,就听院外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吴老虎骑着他那辆摩托停在门口,摘下头盔,一脸讨好的笑。
“桂花,商量个事儿。”
“又咋了?”周桂花手里的鸡食撒了一地。
“那信寄出去了,人家货主回信了。”吴老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你帮我看看写的啥?”
周桂花接过信一看,皱起眉头。信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工整,但内容让人摸不着头脑。货主说要来实地考察,还提到了一些技术指标和质量要求。
“人家要来看货,还要检测。”周桂花说。
“检测?”吴老虎挠头,“检测啥?”
“质量指标,耐压性,吸水率,这些。”
吴老虎的脸色变了,“这些我不懂啊。”
周桂花看着他,明白了什么。这个在村里呼风唤雨的吴老虎,这个敢跟县里的货主谈生意的“能人”,其实连一封信都看不完整。
“你识字吗?”周桂花问。
吴老虎的脸红了,像被烧过的砖头,“识,识一些,以前小麦教过,不过忘得差不多了。”
“识多少?”
“能,能看懂价钱。”
周桂花叹了口气,她知道吴老虎初中没毕业就出去跑买卖了,但没想到字认得这么少。
“这样吧。”周桂花把信递还给他,“我教你认字,你教我骑摩托车。”
“真的?”
“但是有条件。”周桂花伸出手指,“第一,不许笑我。第二,不许跟别人说。第三,学会了请我吃县城的冰棍。”
从那天开始,瓦盆村就多了一道奇怪的风景。
每天下午,周桂花会带着黄明远老师借给她的识字本,坐在吴老虎家院子里的石桌旁。吴老虎则正经地坐在对面,像个小学生一样拿着铅笔,一笔一画地写字。
“这个是‘质’,质量的质。”周桂花指着纸上的字,“你看,贝字下面一个斤。”
“贝字下面一个斤,质量的质。”吴老虎念叨着,然后在纸上画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
“你这写的是啥?”周桂花瞪眼,“斤字写反了!”
“反了吗?”吴老虎拿起纸对着光看,“我咋看着没反呢?”
吴老虎苦着脸重写。他习惯了搬货的手,握着细细的铅笔,怎么看怎么别扭,写一个字的功夫,能把他累出一身汗。
倒是学骑摩托车的时候,周桂花出尽了洋相。
第一次坐上摩托车,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吴老虎在后面扶着车把,一本正经地教:“离合器在左手,刹车在右手,油门在右手把上拧。”
“离合器,刹车,油门。”周桂花重复着,然后一拧油门。
摩托车嗖地蹿了出去,周桂花惊叫一声,赶紧松开油门,车子一个急刹,她整个人往前扑,差点栽到车把上。
“哈哈哈哈!”吴老虎笑得前仰后合,“你看你那样儿,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
“不许笑!”周桂花瞪他,“你第一次写字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教字,一个教车,谁也不服谁。
村里人起初觉得新鲜,后来也就习惯了,毕竟瓦盆村什么奇事没有过?连苏文清那个病秧子都敢跟县里的文人来往,吴老虎学几个字又算什么?
倒是王富贵看不惯,“我说老虎,你咋跟个娘们学起字来了?你不是说过,大老爷们有钱就行,要那么多字干啥?”
吴老虎正在练习写“诚信经营”四个字,听了王富贵的话,“你懂个屁,现在做生意不一样了,不识字就让人瞧不起。”
“瞧不起怎么了?咱有钱!”
“有钱也得有文化。”吴老虎放下笔,认真地看着王富贵,“你知道货主为啥要来实地考察吗?就是看咱们是不是真有实力。光有钱,没文化,人家会觉得咱们是暴发户,不靠谱。”
王富贵撇嘴,“那你跟周桂花学能学出啥来?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这话让周桂花听见了。她正好端着茶水进来,听了这话,脸色一沉,“王富贵,你再说一遍?”
王富贵缩了缩脖子。周桂花虽然年纪不大,但嘴皮子厉害,村里人都怕她。
“我,我就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周桂花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县城见过的生意人,哪个不是先看你会不会写字?连个名都签不了,人家跟你做什么生意?”
吴老虎接过话茬,“就是。上次我去县里拉货,看见一个做丝绸生意的老板,人家写字跟画画似的,把那些客户哄得一愣一愣的。我当时就想,要是我也能那样,还愁做不成大生意?”
学了半个月,吴老虎终于能完整地写出一封商业信函了。虽然字还是歪歪扭扭的,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周桂花的摩托车技术也大有长进,至少能在村里的土路上稳稳当当地骑一圈,不会再冲进人家的菜园子里。
那天下午,广州的货主真的来了。
来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他看了瓦盆厂的设备,又检查了产品质量,最后要求吴老虎当场写一份供货承诺书。
吴老虎的手心冒汗了。他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周桂花。
于是吴老虎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
“承诺书:我瓦盆村瓦器厂,愿以诚信为本,保证产品质量,按时交货,绝不偷工减料。如有违背,愿承担一切责任。厂长:吴建军。”
字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每一笔都写得很认真,很用力。
货主看了看,“这字写得不错,看得出是个实在人。”
村里人愣了,那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吴老虎,居然真的能写出这么一手正经字!
合同签了,货主满意地走了。吴老虎拿着那份合同,乐得合不拢嘴。
“桂花!”他大喊一声,“走,请你吃冰棍去!”
“要双棒的!”周桂花跑过来,跳上摩托车后座。
“没问题!今天县城最贵的冰棍随你挑!”
摩托车突突地响着,载着两个年轻人冲出了村子。夕阳西下,田野里弥漫着青草的香味,周桂花坐在后座上。
到了县城,吴老虎真的买了最贵的双棒冰棍。两个人坐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一人一根,慢慢地舔着。
“桂花。”吴老虎忽然开口。
“嗯?”
“谢谢你。”
周桂花愣了一下,“客气啥?你也教了我骑车。”
“不一样。”吴老虎摇头,“你教我的,不光是字,还有……”他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词,“反正就是不一样。”
“吴老虎。”她也开口了。
“嗯?”
“你以后要是…。”
吴老虎被冰棍呛了一下,“咋了啊?”
“没什么,冰棍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