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天也一天比一天凉。
那天夜里,韩小柱发了烧。
孩子浑身滚烫,脸烧得通红,嘴里哼哼唧唧的说胡话。
韩木头慌了,他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活了半辈子,就没这么慌过。他把家里能找着的布都拿出来,盖在儿子身上,又用瓢舀了凉水,一遍一遍地往儿子额头上敷。
可烧一点都没退。
韩小柱开始抽抽,小身子一挺一挺的。
“爹……冷……”
韩木头的心,疼得喘不过气,他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可那小身子,还是抖个不停。
他想到了江小翠。
他不知道为啥会想到她,可他就是想到了。
他把儿子用被子裹好,抱起来,就往外跑。
夜里头,黑漆漆的。他跑得跌跌撞撞,怀里像是抱着一团火。
他跑到江小翠家门口。
“咚!咚!咚!”
“谁啊?”屋里头,传来江小翠她爹不耐烦的声音。
“我。”韩木头的嗓子哑了。“韩木头。”
门开了。
江小翠她爹看见他,还有他怀里裹着被子的韩小柱,愣住了。
“你……你干啥?”
“孩子……孩子不行了。”韩木头说。
江小翠也披着衣裳出来了,她看见韩小柱烧得通红的脸,二话没说,转身就回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小布包。
“去你家。”她说。
三个人,又跑回了韩木头的院子。
江小翠让他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打开布包,里头是些干了的草药。她拿了几样,放在碗里,用开水冲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红布,叠成三角形,绑在了韩小柱的脑门上。
“三奶掐花子掐的,我上次问她寻的。”她对韩木头说。“退烧。”
韩木头就那么看着她,看着她忙前忙后,看着她用小勺一点一点地把那碗苦药水喂进儿子嘴里。
他觉得这个黑漆漆的屋子好像亮了点。
后半夜烧退了。
韩小柱睡安稳了,呼吸也匀了。
韩木头和江小翠,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坐在小凳子上,谁也没说话。
外头鸡叫了第一遍。
天快亮了。
“你……回去吧。”韩木头说。
江小翠没动,她看着睡熟了的韩小柱。
“他离不开人。”她说。
韩木头看着她,她的脸在昏暗的油灯底下,有点看不清,可她的眼睛,很亮。
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他蹲下了。
他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膝盖上。
江小翠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她伸出手慢慢地放在了他的头上。他的头发,又短又硬,有点扎手。
两个人,就那么待着。
天亮的时候,孟桂香起来倒尿盆。
她从自家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韩木头家的院门。
她看见江小翠从屋里走出来,衣裳还是昨天那件,有点皱,头发也有点乱。
不到半个钟头,整个瓦盆村都知道了。
江小翠,在韩木头家过了一夜。
齐老太拄着拐杖,站在大队部门口,拐杖一下一下地戳着地。
“不要脸!”她说。“伤风败俗!”
江小翠她娘,是哭着跑到韩木头家的。她冲进院子,一把就抓住了江小翠的头发。
“你这个死妮子!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她爹跟在后头,脸黑得像锅底。他指着韩木头,手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
村里那帮光棍汉,聚在墙根底下,抽着烟,说着荤话。
“那韩木头,看着老实,本事不小啊。”
“嘿,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吴老虎听说了,正在厂里跟赵铁蛋商量事儿。
他一拍大腿。“这小子,行啊!”
赵铁蛋没说话。他走到窗户边,看着韩木头家那边围着的一圈人。他皱了皱眉头。
韩木头的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江小翠她娘,又哭又骂。江小翠就那么站着,不说话,也不还手。
韩木头站在旁边,像一截木头。他的手,攥成了拳头。
韩小柱被吓着了,躲在屋里,哇哇地哭。
江小翠她爹,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你跟他,没戏!”他指着韩木头,对江小翠吼道。“你今天要是跟他走了,就别再进我们家的门!”
江小翠还是不说话。
她娘见她不吭声,骂得更凶了。
韩木头忽然动了。
他走到江小翠跟前。
“你,”他说。“跟我,还是跟他们?”
韩木头的院子里,人越围越多。
江小翠她娘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她爹指着韩木头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
韩木头就那么站着,像一根桩子,把江小翠护在身后。
“你跟我,还是跟他们?”他又问了一遍。
江小翠没看她爹妈。她看着他。
“跟你。”
人群里嗡的一声。
吴老虎的车,就是这个时候开过来的,喇叭按得山响,硬生生地从人群里挤出一条道。车停下,吴老虎从驾驶座上跳下来。
他走到院子中间,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给看热闹的男人,一人散了一根。
“都看啥呢?”他笑着说。“看戏不要钱啊?”
大伙儿嘿嘿地笑,没人敢接话。
吴老虎把最后一根烟,塞进韩木头嘴里,亲自给他点上。
“木头哥。”他说。“厂里那批货的包装箱,还指望你呢。你这儿要是没个消停,我那生意可就黄了。”
这话是对着韩木头说的,可眼睛是瞟着江小翠她爹的。
“走走走,都散了。”吴老虎挥了挥手。“人家两口子的事儿,有啥好看的?”
人群慢慢散了。
江小翠她娘,还在地上哭。
“走!”她爹拽了她一把,恶狠狠地瞪了江小翠一眼。“你就死在这儿吧!”
院子里一下子就清净了。
赵铁蛋是晚上来的。
他没走前门,从后院翻墙进来的。他手里拎着半斤猪头肉,还有一瓶酒。
三个人,坐在院子里。
韩木头喝酒,赵铁蛋也喝酒,江小翠就在旁边看着。
“木头哥。”赵铁蛋喝了一口酒说,“村里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那帮人就是闲的。”
韩木头没说话,把杯里的酒喝干了。
“小翠妹子。”赵铁蛋又说。“你是个好样的,我佩服你。”
江小翠低着头,笑了笑。
“我就是觉着,”赵铁蛋说。“好人,不能总被人欺负。”
他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第二天,赵铁蛋找了孟桂香。
“婶儿。”他说,“我听说,你家那柜子腿儿,又坏了?”
“是啊。”孟桂香说。“不结实。”
“我跟你说,你找韩木头,他那手艺,绝了。”赵铁蛋说,“价钱,也公道。”
他又找了村里好几户人,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慢慢的村里人看韩木头的眼神,变了点。
那天晚上,韩木头在院子里干活。
他在做一个小木马,给韩小柱的。
江小翠就坐在旁边,帮他递工具。
“明天,”她说,“我去把我的东西,都搬过来。”
韩木头手里的凿子停了一下。
“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