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翠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门被锁上了。
从外头锁的一把大黑锁。
“妈!开门!”她拍着门喊。
没人应。
“妈!”
屋里头传来她娘的哭声。“你别叫我妈!我没你这样的闺女!”
江小翠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
第二天,她爹托人给她带话。说县城里一个远房亲戚,要给她介绍个对象。在供销社上班,吃商品粮的,让她死了那条心。
江小翠把那张传话的纸条,撕了。
她被锁在屋里,三天。
她爹妈,一天三顿,从门缝底下给她塞吃的。两个窝头,一碗水。
她不吃,也不喝。
第三天晚上,她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是一辆摩托车的声音,突突突的。
她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的确良衬衫,喇叭裤,旁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是那个“城里亲戚”。
她娘陪着笑脸,跟那男人说话。
“你看,俺家小翠,长得多俊。”
江小翠把窗户,“咣”的一声关上了。
韩木头这三天,也没闲着。
他白天给瓦器厂干活,晚上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叮叮当当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第四天,他没去厂里。
他把他那套最好的家伙,都拿了出来。在院子当间的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
磨得每一把凿子,都泛着青光。
然后,他抱出一块木头。
是块好木头,黄杨木,是他藏了好几年的。
他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活计台。
他开始干活。
村里人都跑过来看。
他们从来没见过韩木头这么干活。
他手里的凿子,像是活了一样。时而大刀阔斧,时而精雕细琢。木屑像雪片一样,在他身边飞舞。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块木头。
他干了一整天,没吃饭,也没喝水。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活儿,干完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
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凤凰。
一只木头雕的凤凰,展着翅膀,要飞的样子,凤凰的每一根羽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眼睛,活灵活现,像是在看着人。
韩木头拿着那只凤凰,走出了自家院子。
他走到了江小翠家门口。
江小翠家门口,也围着一圈人。
那个“城里亲戚”,正跨在他的摩托车上,得意洋洋地跟人吹牛。
韩木头走过去。
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他走到院门口,停住了。
他举起手里的凤凰,对着屋里头,喊了一声。
“江小翠!”
这是他这辈子,喊得最大声的一句话。
屋里头,没动静。
“江小翠!”他又喊。
那个“城里亲戚”,从摩托车上下来了。他走到韩木头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谁啊?”
韩木头没理他。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窗户。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他说。声音不大,可很清楚。“我穷,还带着个孩子。我人也木,不会说话。”
他顿了一下。
“可我这颗心,”他用另一只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是真的。”
他把那只木凤凰,又往前举了举。
“别人能给你的,是摩托车,是的确良。我给不了。”他说。“我能给你的,就这个。我这双手,能给你打一张最结实的床,能给你雕一只最漂亮的凤凰。能让你跟小柱有个家。”
“江小翠!”他最后喊道。“你嫁给我,行不行?”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那只凤凰。
“咣当!”
一声巨响。
江小翠屋里的窗户,被人从里头,一脚踹开了。
窗户框子,晃晃悠悠地挂在那儿。
江小翠就站在那个破洞后面。头发乱了,脸也白了,可眼睛,亮得吓人。
她看着院子里的韩木头。看着他手里的那只凤凰。
“你等着。”她说。
说完,她就没影儿了。
屋里头,传来她娘的哭喊声,还有她爹的咒骂声。接着,是桌子板凳被推倒的声音。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城里亲戚”,脸色很难看。他“呸”了一口,骑上他的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
院门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大伙儿都伸着脖子,等着看下文。
等了半天,屋里头的门,还是没开。
韩木头就那么举着那只凤凰,站在门口。
“我看啊,悬。”孟桂香跟旁边的人嘀咕。“她爹妈那脾气,能让她出来?”
“那可不一定。”段玉莲说。“你没看刚才小翠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吴老虎的车,又来了。
他从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赵铁蛋。
吴老虎走到韩木头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他说。“站累了不?我替你举会儿?”
韩木头摇了摇头。
吴老虎笑了。他转过身,对着院门口,扯着嗓子喊:“叔!婶儿!我是吴老虎!”
院子里,安静了一下。
“小翠是我妹子。”吴老虎说。“韩木头,是我兄弟。今天这事儿,我管了。你们要是开门,咱们就好好商量。要是不开门……”
他顿了一下。
“我这车,劲儿大。别说你这扇破门,就是你这堵墙,我也能给你豁开个口子。”
院子里,还是没声。
赵铁蛋走了过去。
“叔。”他对着门说。“我是赵铁蛋。木头哥是啥人,我清楚。他不会亏待小翠妹子的。你让他俩成,往后,他家有啥事,就是我赵铁蛋的事。”
门,还是没开。
就在大伙儿都觉得没戏了的时候,林福来挤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他把纸,贴在了江小翠家院墙上。
纸上,是一首诗。
“木头本无心,为伊把心雕。凤凰浴火飞,不负好年华。”
字,写得龙飞凤舞。
村里识字的人不多,可那几个字,像是长了腿,一下就传开了。
“吱呀——”
院门,开了一条缝。
江小翠她娘,从门缝里探出头,她头发散了,眼睛红肿。
她看着吴老虎,看着赵铁蛋,又看了看墙上那张纸。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韩木头身上,落在了那只凤凰上。
她看了很久。
“唉。”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门,全打开了。
“作孽啊。”
江小翠从屋里跑了出来。
她跑到韩木头跟前,一把抢过那只凤凰。
她看着那只凤凰。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掉在凤凰的翅膀上。
她没哭出声。
她拿着凤凰,转过身,对着她爹妈,跪下了。
“爹,娘。”
她磕了三个头。
磕完,她站起来,拉起韩木头的手,就往外走。
她没回头。
韩木头,也没回头。
两个人就那么手拉着手,在全村人的目光里,走出了院子。
走回了韩木头的家。
那天晚上,韩木头的院子里,亮起了灯。
红色的灯。
是吴老虎,让人挂上去的。
院子里,摆了三桌酒。
来的人不多,吴老虎,赵铁蛋,还有瓦器厂的几个工人。
韩木头换了身干净衣裳,江小翠也换了,她把那只凤凰,插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韩小柱坐在江小翠旁边,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苹果,啃得很高兴。
韩木头端着酒杯,走到吴老虎跟前。
“虎哥。”
他把一杯酒,全喝了。
他又走到赵铁蛋跟前。
“铁蛋。”
又是一杯。
那天晚上,韩木头喝了很多酒。
他没醉。
他看着坐在他身边的江小翠,看着她头发上的那只凤凰,看着院子里那盏红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宋裁缝没去。
他一个人在铺子里,就着一盘花生米,自己喝了两盅,他觉得那样的热闹不属于他。
从那天起,韩木头和江小翠的日子,就正经过了起来。
江小翠成了宋裁缝铺子里的常客。
她不再是为自己做衣服,她开始拿着从县城扯来的好料子,让宋裁缝给韩木头做体面的外套,给韩小柱做结实耐穿的新衣裳。
“宋师傅,你看这块卡其布,给我家木头做条裤子,要裤腿宽点儿的,他干活方便。”
“宋师傅,这块灯芯绒,给小柱做身棉袄,里子要用最软的棉布,别磨着孩子。”
她每次来,都会跟宋裁缝聊几句家里的事。
她说,韩木头接了县城里的大活儿,忙,但是挣得多。她说,她托吴老虎买了台电视机,小柱一看就不闹了。她说,她想把家里的土墙,换成红砖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是对好日子的奔头。
宋裁缝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听着。他觉得,江小-翠像一根拧紧了的发条,浑身都是劲儿。
可有时候,韩木头会亲自来取衣服。
他还是话少,可人看着,比以前更闷了。
有一次,宋裁缝给他量尺寸,发现他瘦了一大圈。
“最近活儿很累吧?”宋裁缝随口问了一句。
韩木头沉默了很久。屋里头,只有缝纫机“嗒嗒”的声响。
就在宋裁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韩木头忽然开口了。
“宋师傅,”他瓮声瓮气地说。“你说,人活着,是图个啥?”
宋裁缝手里的皮尺,顿了一下。
他看着韩木头。那张脸上,全是疲惫,眼睛里,是茫然。
宋裁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活了四十多年,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他只能说:“图个安稳吧。”
“安稳?”韩木头重复了一遍,像是没听懂。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宋裁缝给他做好的新衣裳,他拿在手里,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