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花变得勤快了。
隔三岔五就往窑厂跑。每次都有理由。
“福来哥,这篇课文我不懂。你给我讲讲?”
“福来哥,路过你们厂,给你带点馍馍。”
“福来哥,听说你书看得多。”
林福来总是放下手头的活,耐心地给她解答。
他的小桌子很乱,账本摊得到处都是,钢笔帽找不到了,就用纸团塞住笔尖。
“这个啊,”他翻开一本发黄的书,“你看,这里有详细的解释。”
书页边缘都卷了,字小得很,密密麻麻。
周桂花凑过去看,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还有洗衣皂的味道。
不难闻。
“虎哥最近在忙什么?”她总是会问这个问题。
“接了个大订单。省城的。”林福来合上书,“说是要做一批高级茶具。”
“高级?”
“青瓷的。工艺复杂。”他擦擦眼镜,“虎哥天天往省城跑,跟那些大老板谈判。”
她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那……赚得多吗?”
“应该挺多的。”林福来想想,“听说一套茶具能卖几百块。”
几百块。
她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块。
她开始观察林福来。
真正地观察。
发现这个人并不像她想的那么木讷。
他知道很多事,历史、文学、农业、天文,张嘴就来。
有次她问起节气的事,他不假思索就说:“雨水过后是惊蛰,惊蛰一过,虫子都醒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看书啊。”他指指角落里的一堆书,“我在二手市场淘了不少书。”
“你都看过?”
“差不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也没别的事干。”
她看着他那件中山装。
蓝色的,手肘处破了两个洞。
“怎么不买件新的?”
“还能穿。”他低头看看,“新的要十几块,太贵了。”
她想起吴老虎身上那件,笔挺,合身。
“虎哥的衣服挺好看的。”
“虎哥有钱。”林福来说,“人家做生意的,要讲究形象。”
对,要讲究形象。
中午她被福来邀请在窑厂吃饭。
食堂里热气腾腾,工人们端着搪瓷缸子,排队打菜。
白菜豆腐,土豆丝,还有肉。
她看见林福来坐在角落里,面前只有一个窝窝头,一碗白开水。
“怎么不打菜?”她问。
“不饿。”他咬了一口窝窝头,“这个就够了。”
“一顿饭才几毛钱。”
“能省就省。”他喝了一口水。
那天吴老虎请客。
说是庆祝拿下省城的订单。
一车人浩浩荡荡去镇上最好的饭店。
她远远看见吴老虎从办公室出来,身上是新的毛料外套,手腕上戴着手表,金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福来哥,你不去吗?”她问。
“我不去。”他还在算账,“太吵了。”
吴老虎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车窗摇下来,音乐飘出来。
很洋的调子。
车走远了,音乐声也没了。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林福来翻纸的声音。
她想起小时候。
那时候大家都穷。
吴老虎也是。他家的房子比她家还破,院子里养着鸡,到处都是鸡粪。
他父亲脾气爆,经常打人。
吴老虎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但他从来不哭。
现在他有钱了。
开车,戴手表,请客吃饭。
一切都变了。
“桂花老师。”
有人叫她。
是一个工人。手上沾着红泥。
“有人找你。”
她走到厂门口,看见林福来站在那里。
手里拿着两张纸片。
“什么?”她问。
“电影票。”他的脸有点红,“镇上来了新片子,听说很好看。你……你想去吗?”
她接过票看了看。
《霸王别姬》。
票价五毛。
“不了。”她把票还给他,“我晚上要备课。”
“哦。”他接过票,“那……那改天吧。”
“改天再说。”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路的样子有点失落。
晚上她回到家。
母亲在厨房里忙活,一边择菜一边唠叨。
“……你说你,都二十了,还不抓紧。我跟你说,吴老虎现在可是香饽饽。多少姑娘盯着呢。”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母亲放下菜,“前两天王家的那个丫头,还托人打听虎子的情况呢。人家可是县城的干部家庭。”
她没说话。
“你要是再不上心,人家就跑了。”母亲接着说,“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妈,我累了。”
“累什么累。年纪轻轻的。”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房间很小。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
书架上摆着几本教学用书,还有一个笔记本。
那是她的日记本。
她把本子拿下来,翻到最新的一页。
上面抄着一首歌的名字:《我只在乎你》。
很流行的歌。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唱。
她拿起笔,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我不要道理,我只要钱。”
写完她看了看。
字迹有点潦草。
但很清楚。
第二天她又去了窑厂。
林福来还在算账。桌子上多了一叠发票。
“忙吗?”她问。
“还行。”他抬起头,“那个省城的订单,要开始做了。”
“需要多长时间?”
“两个月吧。”他算了算,“虎哥说要加班加点,争取提前完成。”
“提前有奖金吗?”
“应该有。”
她点点头。
“福来哥,”她说,“昨天的电影票……”
“哦,那个啊。”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退了。”
“退了?”
“反正也没人陪我去。”他笑笑,“一个人看电影有什么意思。”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又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还是窝窝头配白水。
她买了两个菜,走到他面前。
“一起吃?”
“不用,不用。”他连忙摆手,“我这个就够了。”
“一个人吃没意思。”她坐下来,“陪陪我。”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她把其中一个菜推到他面前。
“尝尝。”
“这……不好吧。”
“没关系。”
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慢慢嚼着。
“好吃吗?”
“好吃。”他点点头,“比家里做的好。”
饭后他们一起走出食堂。
太阳很大,地上的红土被晒得发烫。
“福来哥,”她突然问,“你觉得钱重要吗?”
他想了想,“当然重要,没钱什么都干不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挣钱?”
“我在挣啊。”他指指办公室,“虽然不多,但够用。”
“够用?”她看看他身上的破衣服,“这也叫够用?”
他低头看看自己,“挣钱不容易。慢慢来吧。”
“虎哥挣钱就很容易。”
“那不一样。”他说,“虎哥有本事,有胆量,我没有。”
“你也有本事。”她说,“你懂那么多东西。”
“那些没用。”他摇摇头,“书本上的东西,当不了饭吃。”
下午她没课。
在办公室里改作业。
孩子们的字歪歪扭扭,有的连笔画都不对。
她一个一个地纠正,用红笔在旁边写上正确的写法。
改着改着,她想起林福来说的话。
“书本上的东西,当不了饭吃。”
那她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让孩子们学会写字,学会算数,然后呢?
然后还不是像林福来一样,穷得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
晚上回家的路上,她路过窑厂。
亮着灯。
透过窗户,能看见福来还在看书。
弯着腰,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想起他中午吃那筷子土豆丝时的表情。
五毛钱一个菜,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而对吴老虎来说,五毛钱可能连打火机都买不了。
她加快了脚步。
不想再看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写着《我只在乎你》的那一页。
下面那行字还在。
“我不要道理,我只要钱。”
她又拿起笔,在下面加了一句:
“我要过好日子。”
写完她合上本子。
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但她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想起小时候的吴老虎。
那个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但从来不哭的男孩。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
车子,房子,手表,好衣服。
还有无数人的羡慕。
包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