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周六,苏文清又硬着头皮,走进了吴老虎在县城的小院。
他已经做好了再次面对一桌饺子和吴老虎那审视目光的准备。
但出乎他意料,院子里的小桌上,没有饭菜,而是摆着一副崭新的象棋。
吴老虎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左右手互博,自己跟自己下得不亦乐乎。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手臂上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挪动棋子而绷紧。
“来了?会下棋吗?”
苏文清默认。他小时候,经常看他爹和村里的老先生下棋。
“会就行。”吴老虎把对面的棋子一推,“坐。赢了我,上周那顿饺子钱,就不算账了。”
苏文清愣住了,他没想到所谓的“记账”,变成了“下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他想,下棋总比面对面吃饭要好,至少不用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棋局开始了。
吴老虎的棋风,就跟他的人一样大开大合,充满了侵略性。他的“当头炮”打得又快又狠,车马炮像三路大军,直冲苏文清的中宫。
苏文清则守得滴水不漏。他的棋路很稳,很静,不急于进攻,只是用“士象”和“屏风马”,巧妙地化解着吴老虎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时,那清脆的“嗒、嗒”声。
下了半个多时辰,吴老虎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
他发现,眼前这个“苏秀才”,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他的每一步棋,都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看似处处退让,实则暗藏杀机。自己的棋子,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引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死局。
“你小子,藏得够深啊。”吴老虎点了支烟,看着棋盘,脸上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苏文清没说话,只是平静地走了一步“马后炮”。
将军。
吴老虎输了。
他看着被“将死”的帅,愣了很久,然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行!苏文清,你行!”他把棋盘一推,站起身,“你这脑子,确实比我好使。我认了。”
苏文清也松了口气。他以为,今天的“账”,算是还清了。
“那我……可以走了吗?”他问。
“走?”吴老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想得美!赢了我的棋,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你还想怎么样?”苏文清警惕地站了起来。
“不怎么样。”吴老虎从屋里,拎出一个网兜,扔在桌上。网兜里,是两本崭新的画册,一本是《芥子园画谱》,一本是《西方美术史》。
“这是你的‘彩头’。”
苏文清看着那两本他只在书店里见过、却舍不得买的画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拿着啊,”吴老虎催促道,“别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可是专门托县文化馆的馆长才搞到的。”
苏文清的手抚摸着画册光滑的封面,心里五味杂陈。
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无法挣脱的陷阱。
吴老虎用“债”把他捆来,却不用他记账,而是用下棋这种方式,摸清他的“底细”。他输了,就用更贵重的“彩头”,给他套上一个更甜蜜的“枷锁”。
他用他那套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的手段,一步一步地侵入着他的世界。
“下周六,还在这儿。”吴老虎看着他宣布道,“这盘棋,没下完。咱们接着下。”
他停了下,又补充了一句,那语气像是说给苏文清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吴老虎,就不信赢不了你。”
从那以后,每周六的“记账”,就真的变成了一场“棋局”。
吴老虎再也没赢过。
但他好像也不在乎输赢了。他只是享受着这个过程,享受着看苏文清为了一个棋局而皱眉思索的样子,享受着在棋盘的厮杀中,用他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精神世界,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笨拙而又执着的对话。
而苏文清,也从最初的抗拒和警惕,慢慢地习惯了这个奇特的“周六之约”。
他会带着吴老虎送的画册来,在下棋的间隙,翻看几页。吴老虎会凑过来看,指着画册上那些他看不懂的裸体雕塑,问一些粗俗却又直白的问题。
苏文清会红着脸,用很小的声音,给他讲那些关于神话和艺术的故事。
院子里,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赵铁蛋寄来的信,还放在苏文清的书包里,没有回。信里,赵铁蛋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为什么回信慢了。
苏文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觉得自己,像棋盘上的那枚“卒”,过了河,就再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