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蛋的生活,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轰鸣的机器和窑火,另一半,则是每隔半个月,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站,等那趟从乡下开往县城的班车。
他会给妹妹小花送去母亲烙的饼、炒的咸菜,和省下来的零花钱。
他会给苏文清带去他托自己找的关于陶瓷工艺的旧书,和一小包用布袋装着的新出窑的碎瓷片。
他每次都把两份东西分得清清楚楚。
这天学校放假。
赵铁蛋在汽车站等了很久,才看到小草背着书包,慢吞吞地从村口走来。
他注意到,妹妹的情绪不高,一直低着头。
“怎么了?”他接过小花肩上的书包,感觉比上次更沉了。
小草抬起头,看到是哥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赵铁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那是一双旧的解放鞋,在周围那些穿着白球鞋的城里学生,显得刺眼。
“在学校……有人欺负你?”赵铁蛋的声音沉了下来。
“没有……”小花摇摇头,“哥,我们学校……下个月要开文艺汇演了。”
赵铁蛋愣了一下,没明白。
“我们班要排练一个舞蹈,老师让我当领舞……”小草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排练要穿白色的舞蹈鞋,班里的女同学,她们……她们都说,我的鞋……跟别人不一样,跳起来不好看。”
他看着妹妹涨红的脸,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苏文清的脸。
“哥,你别告诉我娘,”小花拉着他的衣角,“我不想跳了,我跟老师说我脚崴了就行。”
赵铁蛋没说话。
“知道了,安心回学校,这事交给我。”
送走小花后,赵铁蛋没有立刻回村,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他径直走进了那家百货大楼。
他站在琳琅满目的鞋柜前,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售货员,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同志,买啥?”
“我……我买一双跳舞的鞋。”赵铁蛋有些紧张地说,“白色的,软底的,女式的,三十六码。”
那双鞋,比回力球鞋还贵。
在回村的路上,他路过了县一中。
他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口,看着那扇气派的铁门。
下一个周末,当赵铁蛋把那个装着白色舞蹈鞋的鞋盒,递给回家的小花时,小花惊喜得捂住了嘴。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鞋子,抱在怀里。
“哥……”
“快试试,看合不合脚。”
那天晚上,小花的心情特别好,吃饭的时候,她主动跟赵铁蛋聊起了学校里的事。
“哥,你知道吗?苏文清在学校可出名了!”
赵铁蛋夹菜的动作停住了。
“他画的画,得了奖,还有,上次学校的放映机坏了,也是他修好的。我们班好多女同学,现在都……都偷偷地议论他呢。”
赵铁蛋沉默地听着。
“要是以后你们在学校有什么事了,记得捎句话来。”
小花应着。
他看着妹妹因为一双新鞋而高兴的脸,却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只能在窑厂里,守着一炉炉的窑火,等待着一封封越来越短的信,和信里那些他越来越看不懂的诗。
他到底能守护住什么呢?
而对苏文清来说,周一到周五的县一中,是用书本和习题册砌起来的围墙。
他把自己藏在这座围墙里,安全,但也孤独。
他是班里最特殊的存在,成绩名列前茅,尤其是语文和历史,连老师都时常惊叹于他超乎年龄的见解。但他从不主动回答问题,也从不参加课间的追逐打闹。
他就像教室角落里的盆栽,与周围的野草格格不入。
宿舍是另一个战场。
他是整个宿舍楼里,唯一一个来自农村的学生,他的床铺永远是宿舍里最干净整洁的,被子叠得像部队里的“豆腐块”,这是赵铁蛋教他的。
但他那双旧布鞋,和他那个旧脸盆,在其他同学那些时髦的运动鞋和崭新的塑料制品旁边,显得寒酸。
舍友们大多是县城里的干部子弟或工薪家庭的孩子。他们不欺负他,但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时时刻刻都在刺着他敏感的神经。
他们会当着他的面,讨论着周末又去哪里下了馆子,看了什么新的录像带。苏文清从不插话,只是默默地把头埋进书里。
他唯一的慰藉,是每周二下午的美术兴趣小组。
指导老师是刚从美院毕业的年轻人,他很欣赏苏文清的才华。
在画室里,苏文清才能真正地呼吸,他可以一整个下午都不说一句话,他沉浸在炭笔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中。他画远处的山,画窗外的树,画石膏那样沉默的表情。
但有时候,他会不受控制地在画纸的角落里,画下一个宽阔结实的后背,或者一双在棋盘上移动的布满茧的手。
他又收到了赵铁蛋的来信。
信里,赵铁蛋还是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为什么回信慢了。还说,窑厂新烧了一批天青色的釉,等他放假回去,给他挑最好看的留着。
苏文清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信纸的边角都起了毛。
他提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赵铁蛋描述他现在的生活。他没法告诉他,自己每周六,都会去另一个男人的院子里下棋。
周五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班里的同学开始变得躁动。他们在悄悄地讨论着周末的计划。
“喂,听说今晚‘夜来香’有新的港片看,去不去看?”
“去啊!我爸给了我十块钱零花钱呢!”
苏文清听着这些对话,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他把吴老虎送他的那本《西方美术史》,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的最里层。
他知道,明天又是周六了。
他要去赴一个让他无法抗拒的约会。
走出校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他看到吴老虎的摩托车,又像往常一样,嚣张地停在了不远处那棵杨树下。
吴老虎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对他抬了抬下巴。
苏文清的脚步停了一下。
他看到几个同班的男同学,正对着吴老虎和他指指点点。
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非就是“苏秀才又被他那个社会上的大哥接走了”之类的话。
以往,他会觉得无地自容,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今天,他看着那些同学的脸,又看了看远处那个靠在摩托车上耐心等待的身影。
他忽然觉得,那些议论和嘲笑,好像没有那么刺耳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束光源,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