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识这张纸。这是父亲平时写对联用的红纸,被人撕了一半,匆忙写就。
苏老秀才一辈子是个斯文人,写信从来都是起承转合,工工整整,什么时候会这样慌张?
更奇怪的是送信的人。不是邮递员,是村里的邓麻利,开着那辆破解放车。
“你家老爷子让我给你带点东西。”邓麻利把信塞给他,脸色很奇怪,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麻利哥,我家……”
“没事,你好好学习。”邓麻利连头都不回就走了。
苏文清拿着信回到宿舍,室友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县一中的期末考试结束了,所有人都急着回村。
“文清,你收拾不?”室友小王问。
“我……我爹让我多待几天。”苏文清把信收进抽屉最深处。
“多待几天?为什么?”
“复习功课。”
这个借口连他自己都不信。期末考试都结束了,复习什么功课?
接下来的三天,苏文清坐立不安。他试图通过各种方式了解家里的情况,但所有的渠道都被切断了。
他给村里的大队部打电话,话务员说线路有问题。
他托同学带话回村,同学回来说,苏家门紧闭,人都不在。
第四天晚上,苏文清终于崩溃了。
他偷偷溜出学校,来到县城的公用电话亭。夜里十点多,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
电话亭里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堆零钱和电话号码。苏文清手里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吴老虎的大哥大号码。
这个号码他早就记住了。
“嘟……嘟……嘟……”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苏文清以为没人接的时候,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吴老虎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虎哥……是我。”苏文清的声音在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文清?你怎么……现在几点了?”
“虎哥,我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苏文清顾不上解释,“我爹写信不让我回去,连村里人都不敢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爹出事了?还是我娘病了?”
又是一阵沉默。苏文清能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在走动,还有关门的声音。
“没事!”吴老虎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能有啥事?你爹就是老糊涂了,怕你来回折腾耽误学习。”
这话说得太生硬了,苏文清听出了不对劲。
“虎哥,你别骗我。邓麻利今天送信的时候,脸色都不对。”
“邓麻利那小子能有什么脸色?”吴老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躁,“你给老子安心待着!考试考得怎么样?考砸了我削你!”
这种粗暴的掩饰让苏文清更加确定,家里真的出大事了。
“虎哥……”
“别虎哥虎哥的!”吴老虎打断了他,“我跟你说,你现在就好好在学校待着,什么都别想。村里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可是我爹……”
“你爹好着呢!昨天我还看见他在村口溜达。”吴老虎说得很快,“就是担心你学习,让你专心准备下学期的功课。”
苏文清听出了这话的破绽,他爹从来不在村口溜达,更不会担心他的学习到这种程度。
“虎哥,你告诉我实话吧。”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这次沉默更长,长得让苏文清以为电话断了。
“喂?虎哥?”
这个反应反而证实了苏文清的猜测,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虎哥,我知道了。”苏文清的声音变得很平静,“你不用瞒我了。”
“你知道个屁!”吴老虎急了,“我跟你说,你现在想这些没用的有什么意思?学习重要还是那些闲言碎语重要?”
闲言碎语。
“什么闲言碎语?”
“我……”吴老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没说什么闲言碎语。”
“虎哥,你刚才说了。”苏文清的声音开始颤抖,“到底是什么闲言碎语?”
“没有!”吴老虎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我什么都没说!你给我好好在学校待着,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去接你回来。”
“什么事?”
“没什么事!”
“既然没什么事,为什么要你处理?”
吴老虎被问住了。电话里传来他重重的呼吸声。
“文清,”过了很久,吴老虎的声音变得低沉,“你相信我吗?”
“相信。”
“那你就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了,我亲自去接你回家。”
“需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可能一个星期,可能半个月。”
“这么长?”苏文清的心更凉了,“虎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说我和你……”
“闭嘴!”吴老虎突然爆发了,“你他妈的别乱想!没人说什么!就是……就是村里最近不太平,你爹怕你回来有危险。”
这个解释更加荒谬,瓦盆村能有什么危险?钱麻子郑小军早进去了。
“虎哥,我不信,“我明天就回去。”
“你敢!”吴老虎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你要是敢回来,我就……我就……”
他说不下去了。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苏文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能听见电话那头吴老虎急促的呼吸声。
“虎哥,”最后还是苏文清先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躲着。”
“文清……”
“我不是小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承受。”
吴老虎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事情还没解决,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吴老虎苦笑了一声,“我吴老虎发誓,三天后如果事情还没解决,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苏文清。如果违背,天打雷劈。”
这个誓言让苏文清稍微安心了一些。
“那我再等三天。”
“好。还有,这几天你别给家里打电话了,也别托人带话。你爹……你爹现在心情不好,别让他更担心。”
“我爹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就是年纪大了,容易上火。”
这又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解释,但苏文清没有继续追问。
“虎哥,我挂了。”
“等等。”吴老虎叫住他,“文清,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有我在,没人能真正伤害你。”
这句话说得很重,像是在对苏文清,也像是在对自己。
苏文清挂了电话,站在昏暗的电话亭里。
夜风很凉,吹得电话亭的玻璃门咯吱作响。远处的霓虹灯一闪一闪。
三天,吴老虎要三天时间。
可是三天能解决什么问题?
苏文清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他想起父亲匆忙写就的那封信,想起邓麻利闪躲的眼神,想起吴老虎欲言又止的话语。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村里出大事了,而这件事跟他有关。
很可能是关于他和吴老虎的传言。
在这个保守的村庄里,这样的传言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苏文清停下脚步,仰望着夜空,星星很少,被县城的灯光遮蔽了大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看星星时说过的话:“文清,做人要像星星一样,即使被乌云遮蔽,也要坚持发光。”
现在,乌云来了。
而他,还能发光吗?
回到宿舍,苏文清发现室友小王还没睡。
“文清,你去哪了?”小王坐在床上看书,“我以为你睡了。”
“出去透透气。”苏文清强装平静地爬上床。
“你最近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小王放下书,“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就是有点累。”
“累什么?考试都结束了。”小王笑了,“我看你是想你家那个姑娘了吧?上次回来你不是说村里有个很漂亮的老师吗?”
苏文清愣了一下,小王说的是周桂花,但现在提起这个,只让他感到更加苦涩。
“没有的事。”
“别不好意思嘛。”小王凑过来,“男人嘛,总得找个媳妇。你长得这么清秀,学习又好,那个老师能看不上你?”
清秀,这个词让苏文清想起村里人的窃窃私语,从小到大,总有人说他长得像姑娘,声音也软。以前他不在意,现在却觉得这是诅咒。
“小王,你觉得……一个男人长得太清秀,是不是不好?”苏文清忽然问。
“怎么会不好?”小王奇怪地看着他,“你看那些电影明星,哪个不是长得好看的?现在的姑娘就喜欢你这样的。”
“可是村里的人……”
“村里的人懂什么?”小王不屑地说,“土包子一个,见识短浅。文清,你别听他们瞎说。”
苏文清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心里的恐惧。
那天夜里,苏文清失眠了。
他想起父亲第一次教他写字的情景。那时他刚七岁,手还握不稳毛笔。父亲手把手地教他,一笔一画都要求严格。
“文清,字如其人。你的字写得好,人品就不会差。”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可现在,那个一辈子要脸面的老人,却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羞辱?
他想起母亲程小芳,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晚上还要在油灯下给全家人缝补衣服,她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苏家的闲话。
“文清,咱们家穷,但不能让人看不起。”母亲总是这样叮嘱他。
现在,全村人都在看不起苏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苏文清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第二天,苏文清在县城的新华书店里待了一整天。他不敢回宿舍,怕室友看出他的异常。
书店里很安静,偶尔有人翻书的声音。苏文清随手拿了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想起保尔·柯察金的那句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
可是现在,他觉得生命都失去了意义。
下午的时候,苏文清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记起几个月前,吴老虎曾经在河边对他说过:“文清,你跟那些粗坯不一样。你有文化,有想法,以后肯定能出人头地。”
当时他还有些得意,觉得吴老虎真的把他当朋友。现在想来,那些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还有那次在瓦器厂,吴老虎让他帮忙设计产品包装。两人坐得很近,讨论着设计图案。吴老虎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他当时脸红了,急忙缩回手。
吴老虎当时笑了:“你这小子,脸皮真薄。”
苏文清越想越害怕。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保守的村庄里,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毁灭一个人的武器。
傍晚时分,苏文清回到学校。门卫老张看见他,主动打了个招呼。
“小苏,怎么没回家?”
“家里让我多待几天。”苏文清勉强笑了笑。
“那也好,正好复习复习功课。”老张看了看他,“你怎么瘦了?没生病吧?”
“没有,就是天热没胃口。”
老张是个热心人,从传达室里拿出一包饼干:“拿着,别饿着。年轻人要好好吃饭,身体是本钱。”
苏文清接过饼干,眼圈有些红,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里,一个陌生老人的关怀,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谢谢张大爷。”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孩子。”
回到宿舍,苏文清坐在窗边,看着远方的夕阳。
太阳西下,把整个县城染成金黄色。远山如黛,近水如镜。这样的美景,在平时会让他产生画画的冲动。但现在,他只感到深深的孤独。
他想起童年时和赵铁蛋一起在河边看夕阳的情景。那时的赵铁蛋还很瘦小,总是默默地保护着他。
“文清,你以后想做什么?”赵铁蛋曾经这样问他。
“我想当画家,画遍天下的美景。”他当时这样回答。
“那我就当你的保镖,保护你不被坏人欺负。”
那时他们以为,只要互相保护,就能对抗全世界。
现在,赵铁蛋在哪里?他知道发生的事情吗?他还会保护自己吗?
夜色渐浓,宿舍里只剩下苏文清一个人,小王早就回家了,整栋楼都很安静。
苏文清拿出纸和笔,想给家里写封信。但提起笔,却不知道写什么。
问候?父母现在正在承受煎熬,哪有心情看他的问候。
解释?他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最后,他只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儿想回家。”
写完,他又把纸撕了。
现在回家,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既然父母选择了这样保护他,他就应该配合。
至少,要等吴老虎兑现承诺的那一天。
苏文清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些水渍形状奇怪,像是预言,预示着他命运的走向。
三天,还有三天,三天后,他就能知道真相了。
无论那个真相有多么残酷,他都要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