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清是从母亲口中听到关于陈小麦的事的。
程小芳端着一碗小米粥进屋,放在床头柜上。她的眼圈还是红的,这几天一直这样。
“文清,喝点粥吧。”她的声音很轻。
苏文清从床上坐起来。他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三天,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不敢出门。村里那些指指点点的眼光,他承受不起。
“妈,爸今天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程小芳叹了口气,“刚才大夫来看过了,说要慢慢养。”
她在床边坐下,犹豫了一下,说:“文清,你知道陈小麦回来了吗?”
苏文清端粥的手顿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听说是暑假回来探亲。”程小芳看了看儿子的脸色,“你们不是通过信吗?她没跟你说?”
苏文清摇摇头。他和陈小麦确实有书信往来,但陈小麦在信里说的最多的是关于学校的事,说城市的见闻,很少提起回家的计划。
“村里现在又在说她的闲话。”程小芳压低声音,“说她回来就到处勾搭男人,先是林福来,又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苏文清明白她想说什么。
“妈。”苏文清放下碗,“您觉得小麦是那样的人吗?”
程小芳愣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她在外面上了几年学,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苏文清不说话了。
程小芳走后,屋里又安静下来。苏文清走到窗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村庄。
午后的阳光很毒,整个村子都在午睡。只有几只鸡在院子里觅食,偶尔传来婴儿的哭声。
苏文清想起陈小麦写的那些信。她在信里描述大学生活,描述图书馆里的安静,描述同学们的友善。在她的笔下,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美好,那么干净。
可现在她回来了,却要面对和自己一样的境遇。
流言蜚语,恶意揣测,没有缘由的污蔑。
苏文清忽然明白了什么。不是陈小麦变了,也不是他变了。是这个村子,从来就是这样。
任何一个稍微特别一点的人,都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读书多了不行,长得好看不行,和异性说话不行,甚至回个家探亲也不行。
他们需要一个靶子,来发泄他们内心的不满和嫉妒。
昨天还是他,今天就是陈小麦。明天还会有别人。
苏文清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纸。那是陈小麦写给他的信,按日期整理得整整齐齐。
他随便抽出一封,是三个月前的。
“文清,今天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关于农村教育的书,想起了黄老师,想起了你。书里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尊严。不管外界如何喧嚣,只要内心有光,就不会迷失方向。”
内心有光。
苏文清握着信纸,手有些发抖。
他想起自己在“审判日”那天的表现。面对父亲的竹条,他选择了闭眼承受。面对吴老虎的质问,他说出了那个“不”字。面对村民们的围观,他像个犯人一样低着头。
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什么,其实只是在逃避。
而陈小麦呢?她面对这些流言,会怎么做?
苏文清想象着陈小麦坐在那间城市的宿舍里,平静地写信,平静地读书,平静地面对一切恶意。她有那种力量,那种不被外界影响的力量。
他想写信给她,想问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想告诉她自己理解她的处境。
但他拿起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也在被流言攻击?说自己理解她的痛苦?
这算什么安慰?一个泥菩萨,去安慰另一个泥菩萨?
苏文清把笔放下,走到床边躺下。
隔壁房间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很轻,但在这个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病倒了,是因为接受不了儿子的“不知廉耻”。母亲每天以泪洗面,是因为不知道这个家的未来在哪里。
而他,作为这一切痛苦的源头,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苏文清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他想起小时候,陈小麦总是班里的第一名,总是被老师表扬。他很羡慕她的自信,羡慕她的光芒。现在他们都长大了,都遇到了困难,但他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只会羡慕别人的人。
他没有反抗的勇气,没有改变的能力,甚至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苏文清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一个永远只能被别人同情,被别人保护,被别人决定命运的人。
窗外,蝉声聒噪。夏天快要过去了,但炎热还在继续。
就像这些流言蜚语,总有一天会过去,但留下的伤痕,永远不会愈合。
苏文清想起陈小麦信里的话:“内心有光,就不会迷失方向。”
可是,如果内心本来就是黑暗的呢?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