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吴老虎才开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回到了县城的小院。
他几乎一夜没睡。
白谦公寓里的味道,还有他的眼睛,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他觉得自己像是喝了一晚上的假酒,头疼,心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被掏空了的感觉。
他推开院门,脚步有点虚。
院子里,很安静。堂屋的门,虚掩着。
他走进去,看见苏文清正坐在桌子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在看。桌子上,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和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回来了?”
苏文清抬起头,看见是他。
吴老虎心里那股子烦躁,莫名其妙地就散了点。
“嗯。”他应了一声,把车钥匙扔在桌子上,在苏文清对面坐下。
“吃饭吧。”苏文清把那碗粥,往他面前推了推。“我刚熬好的。”
吴老虎看着那碗粥。米,熬得很烂,上面飘着几粒红枣。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你……一直没睡?”他问。
“睡了。”苏文清说。“就是醒得早。”
这不是实话。吴老虎能看见他眼睛底下,淡淡的青色。
他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很暖和。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他心里那点因为白谦而生出的亏心事,在这一刻,被放大了。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苏文清。
苏文清正低着头,剥着一个鸡蛋。他的手指很长,很干净。剥鸡蛋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旧的白衬衫。
吴老虎看着他,又想起了白谦。
白谦穿的也是白衬衫,一丝褶子都没有。
苏文清剥好了鸡蛋,放进吴老虎碗里。
他一抬头,正好对上吴老虎眼神。
“怎么了?”他问。
“……没事。”吴老虎低下头,大口地喝粥。
苏文清没再问。
他闻到了。
吴老虎身上,有股味儿。
像他上次在县城百货大楼里闻到的那种。
不,比那个还好闻一点。
苏文清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没问。
他只是把另一个剥好的鸡蛋也放进了吴老虎的碗里。
“你也吃。”吴老虎说。
“我不饿。”
吴老虎看着他。他看见了苏文清眼神里带着担忧和怀疑。
吴老虎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宁愿苏文清站起来,跟他吵,跟他闹。
可他没有。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给他熬粥,给他剥鸡蛋。
这种安静,比任何争吵,都让吴老虎觉得难受。
“我……”吴老虎想解释点什么。想说他昨晚,只是跟一个朋友,喝了点酒,聊了聊天。
可他看着苏文清的眼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他昨晚不光是喝酒聊天那么简单。
那个叫白谦的男人,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印子。
就像他自己,当初在苏文清的后背上,留下的那些印子一样。
那碗小米粥,终究是没能让吴老虎心安。
接下来的几天,他变得有点反常。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生意上的事,一股脑地都跟苏文清说。他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很长时间的烟,眉头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文清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把饭做得更合吴老虎的胃口,把吴老虎换下来的衬衫,洗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压抑。
电话就是在这种安静中响起来的。
是吴老虎新装的那部黑色座机。
苏文清正在画画,吴老虎去接了电话。
“喂?”
苏文清听见吴老虎的声音,很正常。可没过几秒,那声音就变了。
“……白经理?”
苏文清的笔,停住了。
他听见吴老虎在那头“嗯”、“啊”地应着,话很少。他看不见吴老虎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吴老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过了大概五分钟,吴老虎挂了电话。
他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厂里有点事,我得去趟。”
“现在?”苏文清看了看天色,快吃晚饭了。
“嗯,急事。”吴老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晚饭你自己吃,不用等我。”
他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苏文清一个人,坐在安静的院子里。
他看着画板上那幅画了一半的画。画上,是吴老虎坐在石墩上,咧着嘴笑的样子。
吴老虎开着车,心里头乱得像一团麻。
电话是白谦打来的。
“吴老板,”白谦的声音,在电话里听着,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带着点笑意。“上次聊得匆忙。我这几天,帮你看了看你们瓦器厂的资质,觉得可以申请一笔更大额度的技改贷款。”
更大额度。
这几个字,像钩子一样,勾住了吴老虎的心。
他知道,厂子要发展,要跟南方那些大厂竞争,就得换设备扩规模。这些都要钱。
“白经理,”他对着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白谦在那头笑了。“银行的钱,就是给有本事的企业用的。我觉得,吴老板你,就是这种有本事的人。”
吴老虎没说话。
“不过,”白谦话锋一转。“要申请这笔贷款,手续上,还得需要吴老板你在一些‘小事’上,配合一下。”
“什么‘小事’?”
“电话里说不方便。”白谦说。“还是老地方,金辉茶楼。我等你。”
吴老虎知道,这是个局。
可他还是去了。
金辉茶楼的包厢里,还是那股子檀香味。
白谦还是那副样子,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给吴老虎泡了茶。
“吴老板,”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
吴老虎没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帮你,是图你点什么?”白谦笑了。“我图你什么?图你厂里那点利润?还是图你……”
他没说下去,眼睛在吴老虎身上,溜了一圈。
“吴老虎,”白谦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是这个县城里,少有的,活得像个真东西的人。”
他又开始说那些吴老虎听不懂的话。
他说,吴老虎身上有股野性,是那些城里人没有的。
他说,他很欣赏吴老虎这种,敢打敢拼的劲头。
他说,他们可以成为朋友。
“朋友之间,互相帮点‘小事’,不应该吗?”
吴老虎看着他。看着他英俊的脸。
他心里那点防备,又开始松动了。
“……你想让我,怎么配合?”
白谦笑了。
从那天起,吴老虎开始过一种双重生活。
白天,他还是瓦盆村的吴老虎。
他会按时回小院吃饭。会像往常一样,坐在苏文清旁边,看他画画。会粗声大气地嫌他画得慢,嫌他吃得少。
可到了晚上,他就不是他了。
他会频繁地找借口外出。
“厂里要加夜班,我得去盯着。”
“县里来了个大客户,得去陪着喝顿酒。”
“邓麻利的车坏在半路了,我得去看看。”
苏文清从不问。
他只是在吴老虎走了之后,一个人坐在那盏昏暗的台灯下,等。
有时候,吴老虎半夜就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股子酒气。
有时候,吴老虎一夜都不回来。
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身上会带着那股子香味。
苏文清的不安,在一天一天地加剧。
他觉得,自己像是守着一个越来越大的秘密。
他开始失眠。
夜里头,他会听见吴老虎在睡梦中,说胡话。
有时候,他会喊“铁蛋”。
有时候,他会骂“马瘸子”。
还有一次,他很轻很轻地,喊了一声。
“……白谦。”
而吴老虎,也在这种分裂中,备受煎熬。
他白天看着苏文清,心里头全是愧疚。
可到了晚上,当他一个人开着车,他脑子里又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白谦的脸。
他觉得自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