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上，有四十七个人。”
王建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金属般的重量，在简朴的办公室里回响。
“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他没有回头，枯瘦的手指点在照片上一个笑容最灿烂的年轻人脸上。
“张启航，第一代火箭燃料专家。为了测试一种新推进剂的稳定性，他坚持要亲手操作。实验室爆炸，什么都没剩下，只找到了半枚烧黑的党徽。”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到另一个人脸上。
“周海，结构力学天才。为了一个关键的承重数据，他在离心机上待了超过安全时限三倍的时间，下来后，内脏多处破裂。他把数据写在手心，交给我，那是他最后一句话。”
“还有他，他，还有他……”
王建功一个一个地点过去，每点一个名字，就讲述一个被尘封的故事。没有煽情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陈述。牺牲，病痛，穷尽一生的奉献。
这些故事，是对江辰团队的一次灵魂拷问。
你们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拍一部光鲜亮丽的片子，还是为了记录这些负重前行的灵魂？
林岚站在后面，紧紧抿着嘴，那本被她收回公文包的流程手册，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高健站在更远处的门口，身体站得笔直，那个在战场上都未曾低下的头，此刻微微垂着。
江辰一直没有说话。
等王建功讲完最后一个人的故事，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总工。”江辰终于开口，他走到办公桌前，将那枚存着三分钟短片的U盘，换成了另一枚。
“我想给您看一些，我这一个月拍的东西。”
他将U盘插进电脑，投影幕布再次亮起。
没有史诗般的音乐，没有跨越时空的蒙太奇。
画面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在一次模拟失败后，一个人躲在楼梯间，无声地掉眼泪，肩膀因为压抑而抽动。
下一个镜头，是那位对着家人照片微笑的女研究员，她用口型，无声地说着“等我回家”。
再下一个镜头，是王建功自己。就在昨天凌晨，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眉头紧锁，手里还攥着一支笔，草稿纸上画满了复杂的公式。
画面里全是人。
是他们开会时激烈争吵的面红耳赤。
是攻克难题后，几个人不顾形象地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是深夜食堂里，一碗泡面就能带来的简单满足。
这些都是江辰用瘦猴的那台摄影机，躲在宿舍窗后，用最长的焦段，在不打扰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记录下来的。
他记录的，是宏大叙事下，一个个具体而微，真实到滚烫的人。
王建功看着屏幕，一动不动。
他看到了那个哭泣的年轻工程师，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性格要强，从不示弱。
他看到了那个女研究员，刚当妈妈不久，孩子才一岁，她却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二百天。
他看到了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团队里每一个人，在谈论起某个技术参数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星辰大海的光芒。
江辰的镜头，让他看到了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团队。
视频结束，灯光亮起。
王建功缓缓转过身，他看着江辰，之前那种审视和疏离，已经荡然无存。
他没有被江辰的才华打动，而是被江辰镜头里的那份懂得与尊重，深深打动。
“我们这些人，一辈子跟数据和图纸打交道，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了。”老人长叹一声。
他什么都没再问，径直走到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盖着红章的申请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基地的最高通行证。”
他将那张卡片递给江辰。
“从今天起，文昌发射场所有区域，包括火箭总装车间和发射塔架核心区，对你们摄制组，无限制开放。”
拍摄，正式步入正轨。
当江辰团队第一次踏入那座巨大的火箭垂直总装厂房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一枚纯白色的长征五号b运载火箭，静静地矗立在厂房中央，直指穹顶，充满了工业与科技结合的暴力美学。
高健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他不再是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这里，就是他的战场。
第二天，他就展现了“战场幽灵”的可怕。他拒绝了基地提供的所有固定机位方案，而是用一根安全绳，将自己悬吊在几十米高的行车吊架上，在复杂的钢梁结构中穿梭，寻找着凡人无法企及的拍摄角度。
他拍下的，是工程师们在箭体上工作的渺小身影，与庞然巨物形成的强烈对比。
他拍下的，是阳光透过穹顶的缝隙，在那纯白的箭身上，投下的光斑，如同巨龙的鳞片。
而林岚，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不再纠结于那本流程手册，而是将她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她利用自己强大到恐怖的资源协调能力，绕开了基地的层层审批，直接联系上级单位，为整个摄制组和配合拍摄的科研团队，争取到了最优的后勤保障。
从防静电的特种拍摄服，到能缓解眼部疲劳的特制餐食，再到精确到秒的拍摄窗口协调。
她成了整个团队最坚实的后盾，确保江辰和高健的创作，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江辰的导演才华，高健的执行能力，林岚的管理能力。
一个完美的铁三角，在实战中，迅速磨合到了巅峰。
……
京城，天启资本总部。
肖擎天的助理低声汇报：“老板，我们安插在文昌的内线汇报，江辰的团队已经获得了最高权限，拍摄进度非常顺利，据说……航天局内部对他们的评价极高。”
肖擎天晃动着杯中的红酒，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评价高？很好。”
他轻笑一声，那笑意里，是彻骨的冰冷。
“让他去拍。让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灌进去。让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看到了希望。”
“然后，再当着他的面，把这一切，都摔得粉碎。”
他放下酒杯，淡淡地吩咐。
“通知‘星辰精密’的李总监。”
“告诉他，该启动‘计划’了。”
“发射前最后一次核心陀螺仪联动测试，我要看到一次……可控的，无法追责的，漂亮的意外。”
一周后。
文昌发射基地，核心陀螺仪测试控制中心。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这是火箭的“小脑”，是决定火箭在天上姿态是否稳定的关键，也是发射前最后一道大型测试。
王建功亲自坐镇，所有核心工程师全部到位。
江辰的团队，也架设了三台摄影机，准备记录下这关键的一刻。
“各单位注意，联动测试倒计时开始。”
“十，九，八……”
控制中心里，只剩下冰冷的倒数声。
高健的镜头，死死地对准了主控台上那块显示着陀螺仪状态的屏幕。
“三，二，一，启动！”
随着指令下达，主控台上一排绿色的指示灯，依次亮起。
“陀螺仪转速正常。”
“数据链传输正常。”
“姿态模拟系统介入，一切正常。”
屏幕上，代表着各项参数的绿灯，构成了一片令人心安的绿色。
王建功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放松。
然而，就在这一刻。
异变陡生！
“滴——滴——滴——”
一阵尖锐到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控制中心！
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高健的镜头猛地一推。
只见主控台正中央，那块最大的，代表着“核心稳定系统”的绿色指示灯，在那一瞬间，猛然熄灭。
紧接着，它重新亮起，变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血一样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