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摄影棚,被清空了。
所有的灯光,设备,人员,全部撤离。只留下一片巨大的,空旷的黑暗。
黑暗的正中央,一束孤零零的顶光,垂直打下。
光圈之内,是铺满地面的,巨大而洁白的宣纸。
江辰跪坐在宣纸前,身前一方古砚,墨汁如黑夜般浓稠。
高健扛着那台军用级的摄影机,站在光圈之外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镜头,死死锁定了光圈中的那个身影。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磨墨的,沙沙声。
时间,在这一方小小的光圈里,被无限拉长,变得粘稠而富有质感。
终于,磨墨声停了。
江辰提起了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狼毫笔。
笔锋悬于纸上三寸,未落。
一股无形的,磅礴的气场,却已轰然压下。
高健通过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
光圈中的青年,不再是一个人。
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连接着某个古老时空的,介质。
魏晋的风,唐宋的骨,明清的韵,跨越千年,在此刻,尽数灌入那支小小的笔尖。
然后,笔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最朴拙,最沉凝的一笔。
横。
竖。
撇。
捺。
高健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不懂书法。
但他看得懂,战场上的,杀气。
江辰的每一笔,都带着一种,金戈铁马,横扫千军的决绝。那不是在写字,那是在,开疆拓土。
八个字。
写完,江辰放下了笔。
他没有看自己的作品,只是平静地起身,走出了光圈。
“用木盒封好,恒温恒湿。”他对高健说。
“送去哪?”
“终南山。”
“找谁?”
江辰没有回答,只是走向了摄影棚的大门。
答案,在字里。
……
“山海幻境”的食堂,气氛压抑得诡异。
关于江辰请不动张怀素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基地。
刚刚被“烛龙”点燃的万丈豪情,一夜之间,就被这盆兜头浇下的冷水,给彻底浇熄了。
王海林坐在餐桌的主位,身边围了几个建模组的核心成员。他看着手机上那些嘲讽江辰“玩脱了”的帖子,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我就说吧,这事儿不靠谱。”他用一种“我早就料到了”的口吻,点评着。
“江导还是太年轻,太理想化。他以为艺术是万能的?张怀素那种老顽固,是出了名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年一省之长想求他一幅字,都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咱们算老几?”
旁边一个年轻人忧心忡忡地问:“那……那雷总那边怎么办?大米的项目,不是黄了吧?”
“黄是肯定不会黄。”王海林摆了摆手,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但江导这次,面子是丢尽了。他想玩一出‘三顾茅庐’,结果人家连门都没让他进。这下好了,骑虎难下。”
他压低了声量,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我听说,他把自己关在摄影棚里一天了,谁也不见。估计是在想怎么跟雷总交代吧。一个导演,跑去搞书法,这不是不务正业是什么?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干。”
他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
“看着吧,这事儿最后,还得靠我们这些懂市场的,去跟大米那边谈,怎么把这个烂摊子收拾了。”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看向王海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信服。
终南山。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
一座简陋的草庐,静静地立在山腰,与天地融为一体。
一阵与这山间清净格格不入的,细微的破风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青年弟子,从庐中走出,警惕地望向天空。
一架造型科幻的无人机,正精准地悬停在草庐前的空地上。
无人机的下方,挂着一个古朴的,密封的木盒。
弟子皱起了眉,正要上前驱赶。
草庐内,传来一个苍老而平淡的问话。
“何事喧哗?”
“老师,不知哪来的俗物,扰了山门清净。”
“拿进来。”
“是。”
弟子取下木盒,走进草庐。
庐内陈设简单至极,只有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人,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他就是张怀素。
弟子将木盒呈上。
“老师,来路不明。”
张怀素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说:“打开。”
木盒被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珠宝。
只有一卷,用素色丝带系好的,宣纸。
张怀素终于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宣纸上,平静无波。
他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解开了丝带。
宣纸,缓缓展开。
八个大字,如龙蛇起陆,悍然撞入他的眼帘。
“永和九年,会于会稽。”
那一瞬间。
张怀素那张古井无波了几十年的脸,僵住了。
他握着宣纸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不是愤怒,不是不屑。
是一种,寻觅了一生,终于得见故人的,巨大震撼!
站在一旁的弟子,彻底看傻了。
他从未见过老师如此失态。
这八个字,是《兰亭序》的开头,谁都认识。但这笔迹……
是魏碑!
是用最刚猛,最雄浑,最金石之气的魏碑,写出了本该是行书的,飘逸与风流!
这根本不是在炫技。
这是在问!
用千年前的筋骨,问一句,当年的风雅,还在不在!
这不是一份邀请。
这是一份,跨越了一千六百年的,战书!
也是一声,跨越了一千六百年的,问候!
“老师……”弟子看着张怀素越来越剧烈的颤抖,担忧地开口。
张怀素没有理他。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极其珍重地,抚摸着宣纸上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迹。
那不是墨。
那是血。
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个文明的,不屈与骄傲。
良久。
张怀素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上,积攒了几十年的,孤高与尘埃。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了几十年的眼睛里,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清亮。
他看着自己的弟子,用一种近乎感叹的口吻,轻轻说道。
“写字的,不是手。”
“是心。”
“这孩子的心里……”
“藏着一个,春天。”
说完,他将宣纸小心翼翼地卷好,郑重地,放在了桌上。
然后,他对已经完全呆滞的弟子,下了一个,让他毕生难忘的指令。
“去吧。”
“请他上山。”
山脚下。
一间不起眼的茶馆。
江辰独自坐着,正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
茶馆外,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青年,快步走来。
他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对着江辰的身影,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大礼。
茶馆老板,惊得手里的茶壶差点掉在地上。
青年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音。
“家师,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