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介
一、晨露
我总觉得“清介”二字,该是沾着晨露的。不是正午晒得发烫的露水,也不是傍晚混着尘土的露水,是天刚蒙蒙亮,还没等第一声鸡啼漫过村口老槐树,就凝在草叶尖、花瓣上的那一滴——透亮,干净,带着点凉丝丝的劲儿,不沾半点烟火气,也容不得半分杂质。
老家后院有片菜畦,是祖父生前打理的。每年入夏,菜畦里就长满了青菜、茄子、辣椒,还有几株顺着竹架往上爬的黄瓜。我小时候爱早起,天刚泛鱼肚白就溜到菜畦边,蹲在地上看那些晨露。它们小得像针尖,却亮得像碎钻,挂在青菜的圆叶子上,风一吹,叶子轻轻晃,露水就顺着叶脉慢慢滚,滚到叶尖时,停一会儿,像在犹豫要不要落下,最后还是“嗒”一声,砸在泥土里,没留下一点痕迹,只在泥土上晕开一小圈湿印,很快又被晨风吹干,仿佛从未存在过。
祖父总说,这晨露就是“清介”的模样。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听不懂“清介”是什么,只知道祖父每次说这话时,都会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一下草叶上的露水,然后把手凑到我鼻尖,让我闻闻——没有味道,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爽,比井水还凉,比薄荷还沁人。祖父会一边摘刚熟的小黄瓜,一边跟我念叨:“你看这露水,沾了灰就浑了,落了土就没了,它不跟别的东西掺合,也不贪着草叶不肯走,这就是清介。做人也一样,要像这露水,干净,不贪,不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时候我似懂非懂,只觉得祖父的话跟晨露一样,凉丝丝的,却记在了心里。后来我长大,去城里读书,再也没见过那样干净的晨露。城里的草叶上也有露水,却总带着点灰,摸起来黏糊糊的,不像老家的晨露,碰一下就化在指尖,只留一点凉。有一次我在小区的绿化带里,看见一片三叶草上挂着露水,凑过去想碰,却发现露水旁边沾着一点白色的塑料袋碎屑,那滴露水瞬间就没了灵气,像个弄脏了的孩子,让人提不起兴致。
我才忽然明白祖父的话。“清介”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干净,是骨子里的纯粹,像老家菜畦里的晨露,天生就容不得杂质。沾了灰就浑,落了土就没,它不勉强自己跟不洁净的东西共处,也不执着于一时的停留,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老家。菜畦还在,是邻居张大爷帮着打理的,种着跟以前一样的青菜和黄瓜。我特意起了个大早,蹲在菜畦边,又看见了那些晨露。还是那样透亮,那样干净,风一吹,“嗒”地砸在泥土里,没留下痕迹,却让我心里忽然一暖。原来“清介”从来都没走远,它就藏在这样的晨露里,藏在老家的泥土里,藏在那些不被世俗污染的角落里,只要你愿意找,总能找得到。
我蹲在菜畦边,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指碰了碰草叶上的露水。露水化在指尖,凉丝丝的,顺着指缝流下去,滴在泥土里。那一刻,我仿佛又听见了祖父的声音,他说:“做人要像这露水,清介一点,才活得自在。”
二、竹篮
祖父还有一个竹篮,是他年轻时自己编的,如今也留在老家的储物间里。竹篮不大,比普通的菜篮小一圈,竹篾是深褐色的,摸起来光滑却不打滑,篮底和篮沿都用细竹丝缠了一圈,看得出来,编的时候格外用心。祖父以前总用这个竹篮去赶集,要么装些自己种的青菜,要么装些家里腌的咸菜,去集上换点油盐酱醋。
我小时候总爱跟着祖父去赶集,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提着那个竹篮。竹篮很轻,祖父提着它,手腕轻轻晃,竹篮也跟着晃,却从来不会洒东西。有一次,我非要自己提竹篮,祖父拗不过我,就把竹篮递给我。我刚提起来,就觉得竹篾硌手,想把竹篮往胳膊上搭,结果没搭稳,竹篮差点掉在地上,里面的几个西红柿滚了出来。祖父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然后蹲下来,把竹篮重新递给我,说:“提竹篮要顺着竹篾的劲儿,别硬来。这竹篮跟人一样,有性子,你顺着它,它就给你好好装东西;你不顺着它,它就给你添麻烦。”
我那时候只关心西红柿有没有摔烂,没太在意祖父的话。后来我才发现,祖父的那个竹篮,从来都不装脏东西。每次从集上回来,不管竹篮里装过什么,祖父都会用清水把竹篮冲干净,然后挂在储物间的房梁上,让风吹干。有一次,邻居李婶想借祖父的竹篮装煤球,祖父婉拒了,说:“这竹篮装了煤球,就洗不干净了,以后再装青菜,会沾着煤渣子,不好。”李婶当时还笑祖父:“一个破竹篮,还这么讲究。”祖父没反驳,只是笑了笑,后来还是找了个旧的塑料篮,借给了李婶。
我那时候觉得祖父太固执,不就是一个竹篮吗,装过煤球再洗干净,不就行了?直到后来,我自己买了一个竹篮,用来装水果。有一次,我用竹篮装了一袋刚买的土豆,土豆上沾着很多泥土,我没在意,装了就往家里带。回到家后,我把土豆倒出来,想把竹篮洗干净,却发现竹篾的缝隙里,全是泥土,怎么冲都冲不干净,用刷子刷,又怕把竹篾刷坏。后来那个竹篮,不管装什么,都带着点泥土的腥味,再也用不回以前的干净模样。
我才想起祖父的那个竹篮,想起他从不给竹篮装脏东西的习惯。原来祖父不是固执,是懂“清介”。那竹篮就像一个人的品格,一旦沾了脏东西,就算再怎么洗,也会留下痕迹,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干净。祖父爱惜那个竹篮,就像爱惜自己的品格,不允许它沾半点不该沾的东西,不允许它被世俗的杂质污染。
去年回老家,我特意去储物间看了那个竹篮。它还挂在房梁上,竹篾的颜色更深了,却依然干净,没有一点污渍。我搬了个凳子,把竹篮取下来,摸了摸竹篾,还是那样光滑。我提着竹篮,走到后院的菜畦边,装了几个刚摘的小黄瓜,竹篮轻轻晃,黄瓜在里面不晃不洒,就像小时候那样。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竹篮不仅仅是一个工具,更是祖父“清介”品格的见证。它不装脏东西,不沾杂质,就像祖父的一生,干净,坦荡,不贪不占,不跟世俗的污秽同流合污。
后来我把那个竹篮带回了城里,放在家里的阳台上。有时候买了新鲜的青菜或者水果,我就用这个竹篮装着,不用塑料袋,也不用保鲜盒。每次看到这个竹篮,我就想起祖父,想起他说的“清介”,想起做人要像这竹篮,干净,不沾不该沾的东西,才能活得自在,活得坦荡。
三、老瓷碗
祖母有一个老瓷碗,是她嫁过来的时候,娘家陪送的嫁妆。瓷碗不大,口径也就七八厘米,碗身是米白色的,碗底印着一朵小小的青花,花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颜色淡淡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祖母一辈子都用这个瓷碗吃饭,不管家里来了多少客人,不管做了多么丰盛的饭菜,她都坚持用这个老瓷碗,不肯换别的碗。
我小时候总爱抢祖母的老瓷碗用,觉得这个碗比别的碗好看,虽然青花很小,但摸起来很光滑,碗沿也不硌嘴。有一次,我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老瓷碗摔在了地上,碗口摔了一个小缺口,像缺了一颗牙,看起来很难看。我当时吓得哭了,以为祖母会骂我,结果祖母只是走过来,把碗捡起来,用手摸了摸那个缺口,然后蹲下来,擦了擦我的眼泪,说:“没事,摔了就摔了,只要还能用,就不扔。这碗跟人一样,有点小毛病不怕,就怕心里不干净。”
从那以后,祖母还是用那个有缺口的老瓷碗吃饭,只是每次用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怕再把碗摔碎。有一次,我问祖母:“奶奶,这个碗都有缺口了,为什么不换一个新的?家里又不是没有新碗。”祖母说:“这碗陪了我几十年了,干净,用着顺手。新碗再好,也不如这个碗干净。你看这碗,不管装了什么菜,不管盛了什么汤,洗干净了,还是米白色的,青花还是淡淡的,不沾一点油星子,这就是好碗。做人也一样,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遇到了什么事,心里都要干净,不能沾油星子,不能被那些不好的东西污染,这就是清介。”
那时候我不懂“沾油星子”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祖母很爱惜那个老瓷碗。后来我长大,在外地上大学,有时候会在外面吃饭,看到餐馆里的碗,有的油腻腻的,洗了好几遍,还是能看到油星子,摸起来黏糊糊的,不像祖母的老瓷碗,不管怎么用,洗干净了,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油星子。
有一次,我放假回家,看到祖母正在用那个老瓷碗吃饭,碗里盛着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祖母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很认真,好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我坐在祖母对面,看着她用那个有缺口的老瓷碗,忽然觉得,那个碗虽然有缺口,却比任何新碗都珍贵。因为它干净,因为它见证了祖母一辈子的“清介”——不贪口腹之欲,不慕虚荣,不管日子过得好还是不好,都保持着心里的干净,不沾半点世俗的“油星子”。
祖母去世后,我把那个老瓷碗收了起来,放在一个木盒子里,里面垫了一层软布,怕把碗再碰坏。有一次,我整理东西,把木盒子打开,拿出那个老瓷碗,用清水洗了洗,碗还是米白色的,青花还是淡淡的,碗口的缺口依然在,却一点都不难看,反而多了一种岁月的温润。我把碗放在手里,摸了摸碗沿,仿佛还能感受到祖母的温度,仿佛还能听到祖母说:“做人要清介,心里要干净,不沾油星子。”
现在,我有时候也会用那个老瓷碗吃饭,盛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像祖母那样,慢慢吃,认真吃。每次用这个碗,我就会提醒自己,不管在外面经历了多少风雨,不管遇到了多少诱惑,都要像这个老瓷碗一样,保持干净,保持“清介”,心里不沾半点“油星子”,这样才能活得踏实,活得心安。
四、旧书案
祖父的书房里,有一张旧书案,是他年轻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据说是民国时期的东西。书案是实木的,颜色是深棕色,桌面有些磨损,尤其是在靠近椅子的地方,有一块明显的凹陷,那是祖父一辈子伏案写字、看书磨出来的。书案的左边,放着一方石砚,就是以前我提到过的那方青石砚;右边,放着一个旧笔筒,里面插着几支毛笔,有的笔毛已经秃了,却还是被祖父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案的下面,有两个抽屉,里面放着祖父的旧书、手稿,还有一些他收集的旧邮票。
我小时候总爱趴在书案上,看祖父写字。祖父写字的时候,会先在石砚里滴几滴清水,然后拿起墨锭,顺时针慢慢研磨,“沙沙”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磨好墨后,祖父会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蘸了墨,然后停顿一下,好像在思考什么,接着才慢慢下笔,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不慌不忙。祖父写的字,不是那种龙飞凤舞的草书,也不是那种刻意追求工整的楷书,而是一种很舒展、很从容的行书,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干净、坦荡的劲儿,就像祖父的人一样。
有一次,我问祖父:“爷爷,你为什么总在这张旧书案上写字?不换一张新的书案呢?”祖父说:“这张书案好,结实,干净,用着顺手。新的书案再好,也没有这张书案的味道。你看这书案,不管我在上面写多少字,不管我把墨洒在上面多少次,只要用布一擦,就干净了,不留一点痕迹。它不贪墨,不恋纸,只是安安静静地给我一个写字的地方,这就是清介。做人也一样,要像这张书案,不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恋不该恋的事物,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干干净净地活一辈子,这就是最好的。”
那时候我似懂非懂,只觉得祖父的话跟他写的字一样,慢慢的,却很有道理。后来我长大,也开始喜欢写字,就把祖父的旧书案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在书案上写字的时候,总会想起祖父研磨的样子,想起他说的“清介”。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墨洒在了书案上,墨渍很大,我以为洗不掉了,就赶紧用布擦,结果擦了几下,墨渍就淡了,再用清水擦一遍,书案又恢复了原来的干净模样,一点墨渍都没留下。
我才忽然明白祖父的话,这张旧书案,真的是“清介”的。它不贪墨,墨洒在上面,只要一擦,就干净了,不留下一点痕迹;它不恋纸,不管在上面铺过多少张宣纸,写过多少个字,它还是它,不因为这些而改变自己的本质。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给人一个写字、看书的地方,不张扬,不炫耀,却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清介”的含义。
后来,我在书案上写了很多字,也看了很多书。有时候遇到烦心事,我就坐在书案前,拿起毛笔,磨一磨墨,写几个字,心里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因为我知道,这张旧书案在陪着我,它像祖父一样,提醒我要“清介”,要干净,要坦荡,不贪不恋,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去年,我把旧书案重新打磨了一遍,给它上了一层薄薄的木蜡油,书案的颜色更亮了,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没有刻意修饰,也没有改变它的本质。现在,这张旧书案依然放在我的房间里,左边是石砚,右边是笔筒,下面的抽屉里,放着我的书和手稿,还有祖父留下的旧邮票。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祖父,想起他的“清介”,想起做人要像这张旧书案,干净,坦荡,不贪不恋,安安静静地活一辈子。
五、素色布衫
祖父一辈子,都喜欢穿素色的布衫,大多是蓝色、灰色,或者白色的,没有花纹,没有装饰,就是最简单、最普通的样式。布衫是祖母用自家织的土布做的,土布的质地有些粗糙,却很结实,吸汗,穿在身上很舒服。
我小时候,总觉得祖父的布衫不好看,不像别的小朋友的爷爷,穿的衣服有花纹,有口袋,看起来很洋气。有一次,学校开家长会,我让祖父穿一件新衣服去,祖父的衣柜里,确实有一件深蓝色的卡其布衣服,是我爸爸买给他的,他从来没穿过。结果祖父说:“穿这个布衫就好,干净,舒服,去开家长会,又不是去比衣服。”我当时很不高兴,觉得祖父不给我面子,就跟他闹脾气,说:“你不穿新衣服,我就不让你去开家长会了!”祖母在旁边劝我,说:“你爷爷穿布衫习惯了,新衣服他穿不惯,别逼他了。”
最后,祖父还是穿了那件素色的蓝布衫,去给我开家长会。我当时坐在教室里,不敢看祖父,怕同学们笑我爷爷穿得土。结果散会的时候,我的班主任王老师走过来,跟祖父说:“大爷,您这件布衫真干净,穿在身上真精神。”祖父笑了笑,说:“就是件普通的布衫,洗干净了就好。”王老师又说:“现在很少有人穿这样的布衫了,您能一直穿,还保持得这么干净,不容易。”我当时听了,心里忽然不那么生气了,反而觉得有点骄傲。
后来我长大,才明白祖父为什么喜欢穿素色的布衫。祖父说:“布衫不用多好看,干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