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的春日,来得总比关内要晚上许多,也矜持许多。仿佛一位羞涩的少女,在冬日的帷幕后徘徊良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撩开一角,悄悄探出头来。凛冽的、能割裂皮肤的寒风,虽然依旧不时呼啸而过,但其中夹杂的、属于冰雪消融的湿润气息,以及那逐渐增强、带着些许暖意的日光,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季节的变换。
城墙上凝结了一冬的、厚重而肮脏的冰壳,开始沿着墙缝滴滴答答地融化,汇聚成一道道细小的水流,顺着斑驳的墙体蜿蜒而下,浸湿了墙根下冻得硬邦邦的土地。校场上那些被踩踏得坚实如铁的积雪,也渐渐变得松软、潮湿,露出了底下深褐色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混合着腐朽草根和新生气息的味道。
对于在酷寒与战火中坚守了一整个冬天的朔风城军民来说,这姗姗来迟的春意,无疑是最动人、最充满希望的信使。
林晚昭站在辎重营外,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凉意却不再刺骨的空气,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微弱暖意,只觉得连月来因紧张、忙碌和严寒而紧绷的心弦,都随之松弛了几分。她低头看着脚下,那片被她和伙头兵们简单清理出来的、靠近营房墙根的空地上,几株不知名的、极其耐寒的野草,已经顽强地钻出了嫩绿的、近乎透明的芽尖,在依旧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抖着,展示着生命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力量。
“春天……总算要来了啊。”她喃喃自语,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对于一个热爱美食、依赖新鲜食材的厨子来说,没有比万物复苏的春天更令人期待的季节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片稀稀拉拉的嫩芽,一个念头如同这春草般破土而出——何不趁着这春光,在营地周围,开辟几块小小的菜地?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兴奋起来。北疆苦寒,新鲜蔬菜比肉食还要金贵。整个冬天,将士们吃的不是干菜就是腌菜,最多就是她之前费尽心思发的那些豆芽,虽然能补充维生素,但终究比不上绿叶蔬菜带来的那份清爽与生机。若能自己种出一些,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萝卜、白菜,对于改善伙食、提振士气,也是大有裨益!
说干就干!她立刻去找张参将商量。
张参将听闻她的想法,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抚掌笑道:“林行走此议甚好!咱们朔风城别的不多,就是地广人稀!营地周围向阳背风的地方不少,划出几块来种菜,既能贴补伙食,也能让兄弟们活动活动筋骨,沾点地气!我这就去请示侯爷,再拨些人手给你!”
顾昭之对此自然毫无异议,甚至颇为赞赏。在他看来,这不仅是改善饮食的举措,更是一种扎根此地、长期坚守的姿态,对于稳定军心有着积极意义。他大手一挥,不仅批准了林晚昭的请求,还特意从后勤辅兵中抽调了二十名手脚麻利、有些许农事经验的士兵,归她调遣。
于是,在朔风城军民好奇与期待的目光中,一场轰轰烈烈的“军营垦荒种菜”运动,在林晚昭的带领下拉开了序幕。
地点选在了营地南面一片相对平坦、日照充足、且靠近水源(一条刚刚解冻的小溪)的坡地上。这片土地荒废已久,布满碎石和顽固的草根,开垦起来并不容易。
林晚昭挽起袖子,拿着她那把如今已小有名气的玄铁锅铲(她觉得这铲子挖地肯定也好用,虽然被李大哥等人死死劝住了,理由是怕损坏了侯爷的赏赐),身先士卒,带着二十名辅兵和一群自愿前来帮忙的伤兵、甚至还有部分轮休的普通士兵,开始了垦荒。
镐头敲击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铁锹翻起带着冰碴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土腥味;众人喊着号子,将一块块顽固的石头搬走,将盘根错节的草根清理出来。汗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衣衫,在依旧微凉的空气中蒸腾起白色的雾气,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劳动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林行走,您瞧这块地,虽然贫瘠了点,但日照好,等把石头捡干净,再上点肥,肯定能长出好菜!”一个家里原是农户的辅兵,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捻了捻,信心满满地说道。
“咱们多种点萝卜,这东西耐寒,长得快!”
“白菜也好!包饺子、炖粉条,都香!”
“要是能有点小葱、韭菜就更美了!”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绿油油的菜园和丰收的景象。
林晚昭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也热乎乎的。她虽然没什么种地经验,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她指挥着大家将开垦出来的土地整理成整齐的畦垄,又派人去收集营地里的草木灰、以及马厩里堆积的、经过一冬天发酵的粪肥,准备用来改良土壤。
种子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托来往商队和后方补给,她弄到了一些北疆特有的、耐寒的萝卜和白菜种子,还有一些沙葱和野蒜的根茎(她打算尝试移栽)。这些种子被她用干净的布包好,珍藏在干燥通风处,就等着这一天。
畦垄整理好,底肥施足,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林晚昭带着众人,开始了神圣的播种仪式。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粒细小而饱满的种子,按照合适的间距,轻轻按进松软湿润的泥土里,再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细土。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安放一个个希望的胚胎。萝卜种子细小如尘,白菜种子略大一些,带着褐色的光泽。沙葱和野蒜的根茎则被分别埋入特定的区域。
“种下去啦!就等着发芽了!”
“老天爷保佑,可别再来场倒春寒!”
“放心吧!有林行走在,准能成!”
“以后咱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菜了!”
围观和参与的士兵们,看着那一排排新翻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田垄,脸上都露出了憨厚而满足的笑容。对于这些大多出身农家的士兵来说,土地和庄稼,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眷恋。在这远离故乡的边关,能亲手种下一点绿色,仿佛也种下了对家乡和安宁生活的思念。
播种完毕,林晚昭又带着大家用干净的溪水,细细地给每一垄地浇了水。清澈的水流渗入褐色的土壤,滋润着那些沉睡的种子。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昭几乎每天都要跑到这片新开垦的菜地旁转上几圈。她像个焦急等待孩子降生的母亲,时而蹲下身,仔细查看土壤的湿度,时而用手轻轻扒开一点浮土,看看种子有没有动静。
北疆的春天脾气依旧不太好,偶尔还会撒点小性子,飘上一阵细碎的雪花,或者刮上一场带着寒意的风。每当这时,林晚昭就紧张得不行,生怕她那点宝贝种子被冻坏。她甚至想找些草帘子或者旧毡布来给菜地保暖,被有经验的老兵劝住了,说这点寒冷,耐寒的种子扛得住,盖了反而不好。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充满希望的。
终于,在播种后的第七天清晨,当林晚昭照例来到菜地时,她惊喜地发现,在那些覆盖着细土的垄沟里,竟然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极其纤弱的嫩绿色!
那是萝卜的嫩芽!两片小小的、椭圆的子叶,顶着褐色的种壳,艰难却倔强地破土而出,在清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娇嫩,却又那么充满力量!
“发芽了!发芽了!”林晚昭忍不住欢呼起来,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蹲在田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绿色的小生命,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成就感。
很快,白菜的嫩芽也陆续钻出了地面,子叶比萝卜的稍大一些,颜色也更翠绿。沙葱和野蒜的移栽根茎,也开始抽出新的、细如发丝的绿色叶片。
这片原本荒芜的土地,因为这些新生命的到来,瞬间变得生动而充满希望。
消息传开,士兵们纷纷跑来观看。大家围在菜地旁,指着那些微不足道却意义非凡的嫩芽,兴奋地议论着,脸上洋溢着如同看到自家庄稼出土般的喜悦。
“嘿!还真长出来了!”
“这小苗苗,看着就喜人!”
“等长大了,咱们就能改善伙食了!”
“多亏了林行走啊!”
顾昭之也在墨砚的陪同下,悄然来看过一次。他站在田埂上,看着那片在春风中微微颤动的、稀稀拉拉的嫩绿,又看了看那个正蹲在菜地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弄着幼苗、脸上带着傻乎乎笑容的小厨娘,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这片小小的菜地,这些刚刚破土的嫩芽,象征着朔风城熬过了最艰难的严冬,迎来了新的生机。也象征着,那个他带回府中的小流民,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深深地扎下了根,并且,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影响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做得不错。”他走过林晚昭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
林晚昭正全神贯注地检查一株有点蔫的小苗,闻声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顾昭之,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点小得意:“侯爷您看!都发芽了!再过些日子,就能间苗吃了!第一茬最嫩的小萝卜苗,给您凉拌了尝尝鲜!”
顾昭之看着她那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却亮得惊人的笑脸,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只是那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春寒依旧料峭,朔风城外的局势也依旧紧张,蛮族的主力并未远离,时不时还会有小规模的摩擦发生。但看着这片孕育着希望的嫩绿,看着将士们脸上那久违的、属于土地耕耘者的朴实笑容,林晚昭觉得,眼前的这一切艰难,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并且充满了盼头。
她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着远方依旧覆盖着白雪的山巅,心里默默地想: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等这些蔬菜长大,说不定,平定北疆、凯旋而归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呢!
到时候,她一定要用自己种出来的菜,做一桌最丰盛的大餐,好好犒劳侯爷,犒劳所有的将士们!
嗯,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