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被吴刚这么一问,顿时愣住,再次陷入沉思。他仔细回溯自己的思路,试图找出那所谓的“偏差”。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逻辑似乎没问题,但又被吴刚那笃定的态度弄得有些自我怀疑。周围的儒生们也再次议论起来,有人觉得郭嘉答对了,有人则觉得吴刚说得似乎也有道理。
时间一点点过去,郭嘉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自负才智,算术亦是他所长,寻常难题往往片刻即解。
但此题看似质朴,内里却要求极高的逻辑严谨性,加上吴刚刻意引导的“挑刺”,让他一时竟被困住,无法立刻给出一个让自己和对方都无可挑剔的完美推导过程。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郭嘉依旧眉头紧锁,桌上的酒菜早已凉透,他也浑然不觉。酒楼里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期待,有好奇,也有一丝等着看这位狂生吃瘪的微妙心态。
吴刚见火候差不多了,知道不能真的让郭嘉下不来台,便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
“先生不必过于纠结。此题思路有多种,先生的‘假设置换’之法,大方向是正确的,只是细节推演需格外谨慎。不若由吴刚演示一种解法,与先生探讨如何?”
郭嘉此刻心中已然有些挫败感,闻言点了点头,目光紧紧盯着吴刚。
吴刚取过一双干净的筷子,在桌上轻轻划拉,仿佛在摆放算筹,同时清晰地说道:
“我们亦可如此思考:假设笼中三十五头,全是兔子。”
他此言一出,郭嘉眼睛猛地一亮!对啊!还可以假设全是兔!
吴刚继续:
“则应有足数:三十五乘四,等于一百四十足。”
“然实际仅有九十四足,多算了:一百四十减九十四,等于四十六足。”
“为何多算?因我们将本为二足的雉,也算成了四足。每将一雉错算为兔,则多算二足。”
“故,多算的四十六足,是由于将‘雉的数量’ 乘了二所致。因此,雉的数量应为:四十六除以二,等于二十三!”
“既知雉为二十三,则兔为:三十五减二十三,等于十二!”
整个过程,吴刚条理清晰,每一步都讲解得明明白白,两种假设法的思路都完整呈现出来。
郭嘉听完,半晌无语。他并非不懂,而是瞬间明白了自己刚才纠结之处,也彻底理解了这道题的两种核心解法。一种思路是“补足差”,一种是“消去多”,本质相通,但角度略有不同。
吴刚的讲解,如同拨云见日,让他豁然开朗,但同时,一种强烈的羞愧感也涌上心头——自己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完美解答,还需要对方来讲解!
他郭奉孝何曾受过如此“挫折”?
吴刚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知道第一道题的目的已经超额完成——既展示了智力,又打压了其傲气。他立刻趁热打铁,语气变得缓和而诚恳:
“先生不必挂怀。算学之题,思路万千,一时受阻亦是常事。第一题便算作探讨,不论胜负。这第二题,无关算学,却关乎天下根本,不知先生可还有兴趣一听?若先生能答出,方才承诺依然有效。”
郭嘉此刻心情复杂,既有对吴刚才学的佩服,也有对自己未能瞬间解题的不甘,更有对那“关乎天下根本”第二题的好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重新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吴刚:
“吴兄请讲!郭某愿闻其详!”
他倒要看看,这吴刚还能拿出什么更惊人的东西。
吴刚目光扫过酒楼窗外,看着那些为生计奔波劳碌的贩夫走卒,看着远处田野里隐约可见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身影,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郭嘉以及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人耳中:
“在下这第二问便是——先生可知……‘人民’为何物?”
“人民?”
郭嘉微微一怔,完全没料到吴刚会问出这样一个看似基础、朴素,却又无比宏大、甚至有些空泛的问题。这与他预想的经义难题、策论韬略完全不同。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这个时代士人精英固有的、经过多年经史子集熏陶而形成的典型视角,流畅而自信地答道:
“民者,载舟之水,亦能覆舟,此乃前贤之警训。是君王牧守之对象,是社稷之根基,亦是赋税、兵役之来源。《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使其耕田、织布、服役、纳粮,各安其分,此民之责,亦是邦国之基。为政之道,在于使民安居,无非圣君贤臣,轻徭薄赋,约法省刑,劝课农桑,如此而已。若能如此,则民安而国安,民富而国富。”
他的回答引经据典,逻辑清晰,立场鲜明,深刻反映了这个时代统治阶层和知识精英对“人民”的普遍认知——他们是统治的基础,是需要管理和安抚的对象,是资源和力量的来源(赋税兵役),好的政治就是让他们能安稳地生产、生活、服役,不造反,从而维持邦国的稳定(本固邦宁)。
这回答,标准,精辟,站在统治阶层的角度无可指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将“人民”视为客体、工具和抽象概念的疏离感。
吴刚听罢,缓缓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轻视或不屑,反而带着一种诚恳的的神情,他看着郭嘉那双充满自信和探究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先生之答,引经据典,深得士林精髓,亦是当今庙堂之通解。若论为官牧民,此乃金科玉律。然——”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个“然”字在空气中回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此非我心中所问之‘人民’,亦非我心中所理解之‘人民’!”
郭嘉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不解,甚至有一丝被公然否定的不悦与不服。他自负才学,通晓典籍,对于这等治国平天下的基本概念,自认理解远超常人,岂会有错?这吴刚,莫非是要故弄玄虚?
吴刚没有在意郭嘉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酒楼的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和更悠远的历史长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与力量:
“先生,在吴刚看来,您方才所言,说的是‘民’,是‘百姓’,是作为整体、作为被治理对象的、一个抽象的、冷冰冰的概念!是奏疏上的数字,是户籍上的名册,是君王与士大夫口中需要‘安抚’和‘驾驭’的‘水’!”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昂,目光扫过窗外那些忙碌的身影:
“而我所问的‘人民’,是那田间辛勤耕耘,汗滴禾下土,却往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每一个具体的‘人’!是那街边叫卖,为几文钱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只为养活家中嗷嗷待哺孩儿的每一个鲜活的‘人’!是那被迫离乡服役,血洒疆场,魂归故里,却连名字都无人记得、只化作军功册上一个冰冷数字的每一个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儿的‘人’!”
吴刚的声音不高,却敲打在郭嘉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