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西厢,烛火在灯花爆裂后猛地一跳,短暂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所有光线和温度。黑暗褪去后,崔婉宁惊骇的目光在林沐然惨白的脸和桌上那本摊开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天工图谱》间来回移动。
空气里混合着陈年墨香、上好檀木,以及一丝极淡、却萦绕不散的、来自林沐然身上的药石与冷汗交织的苦涩气息。他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左眼的剧痛和脑海中皇陵裂缝那三种文明终局的恐怖景象仍在疯狂撕扯他的意识。系统的最后警告【能源储备低于临界阈值1.2%。强制进入最低功耗维持模式。】如同墓志铭,刻印在他的绝望深处。
那庞大、冰冷、带着初生贪婪与解析欲的非人“注视感”刚刚扫过,如同无形的掠食者舔舐过房间,留下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它精准地捕捉到了林沐然失控左眼泄露出的那一点异质信息签名——那短暂投射出的、代表他最终命运的“锚点”装置几何光影。
崔婉宁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向空中那已消散的光影残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锚定则失其变,固念则丧其真’…那附录里警示的…说的就是你?你最终会被…固定在那里?变成那样一个…东西?”
林沐然无法回答。生存的恐惧与彻底消亡的绝望在他体内拉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眼深处那因能源枯竭而愈发灼痛的核心。怀中那段焦黑的雷击木再次传来微弱的温热,像是在冰冷深海中触碰到的唯一一块尚有余温的浮木,却又遥不可及。
就在这时,崔婉宁的目光猛地被《天工图谱》另一处吸引。并非她正在查阅的《星殒纪年》,而是在《异金篇》与《律法异变考》之间,一处极其隐蔽的绢帛夹层,因方才那非人注视感带来的能量微扰,竟自行微微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更古老、色泽暗沉的几页纸。
她小心翼翼地用银镊子将其抽出。上面的文字并非雕版印刷,而是用一种极细的、仿佛能刺入绢帛纤维的墨笔手书,字迹工整却冰冷得不带丝毫人气。
标题赫然是:《冰芯铁校验录·异效篇(绝密)》。
其下罗列着数十条关于一种产自西夏的奇特金属——“冰芯铁”的异常特性记录,远比吕夷简看到的那份漕运记录更为详尽、更为骇人:
【…样本七号,重五斤四两,置密闭铜匣。三昼夜后启,匣内壁结霜厚三分,触之如触寒铁,室温虽暖,其霜半日不化。疑其能自生极寒…】
【…样本九号,与精铁锻打合一。初时无异,七日后,接合处精铁自行脆裂如酥饼,裂纹延展,直至完全崩解。似有排斥、侵蚀周遭凡铁之性…】
【…样本十二号,碎屑撒于活鼠创口。鼠初时狂躁,继而僵立,体表渐覆灰白金属样光泽,一炷香后彻底僵毙,敲击其身竟发金石之音。其血肉竟被转化?!…】
【…备注:此物非仅寒彻,内蕴异律,似与某种遥远极寒之意共鸣。校验吏王癸,接触过频,夜寐常闻金铁摩擦低语,日渐消瘦,眼神僵冷,三月后暴卒。剖其尸,心血竟凝有细微冰晶…】
每一条记录都像一把冰锥,刺入崔婉宁的眼底。她想起吕夷简对西夏“冰芯铁”的异常关注,想起那日旧苑仪象台取出的银白碎屑与“异金”的共鸣,想起林沐然系统所警告的“同源能量扫描”…
这些冰冷的文字所描述的,根本不是什么奇矿,更像是一种活着的、具有侵蚀和转化能力的…异物!而吕夷简,那个权倾朝野的老人,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引入互市,获取这种“冰芯铁”,是想做什么?
她的目光急速向下扫掠,落在最后一页的附录上。那里没有具体实验,只有一大片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演算式和星象轨迹推演图,其核心算法围绕着一种假设:利用“冰芯铁”的极寒特性与内在的“异律”,通过特定阵列放大并引导,可强行“冻结”并“校准”一定范围内紊乱的时空参数,甚至…修补细小的时空裂隙。
编纂者在旁边用朱笔小字颤抖地批注:【此算法若成,或可暂稳崩坏之象,然“冰芯”异律本质乃引鸩止渴!其律与星空缺漏处之“悖逆漩涡”产生诡异谐震,恐非修补,实为标记、共鸣,乃至…召唤!慎之!戒之!万不可用!】
召唤?召唤什么?
崔婉宁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试图寻找天市垣那三颗已然消失的辅星位置。星空的缺漏,吕夷简地底矿脉的搏动,西夏的“冰芯铁”,仪象台孵化的怪物…这一切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逐渐浮现——
吕夷简或许并非全然知晓这一切,但他正在做的,他引入的“冰芯铁”,他激活的矿脉,无意间甚至有意地,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指向星空的“锚点”或“信标”!而那被“冰芯铁”算法所“标记”和“召唤”的对象,很可能就是导致星辰缺失、文明模组一次次崩溃的终极源头!或者说,是“璇玑”这类系统所要对抗的“熵增”本身的一种化身!
不能再犹豫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中闪过决绝。她迅速从贴身处取出一个扁平的玉盒,打开。里面并非玉器,而是一片薄如蝉翼、半透明、内部嵌有无数细微金色纹路的奇异金属片——这是《天工图谱》真正的核心密钥,记载着所有最高禁忌知识,包括那片刚刚看到的、关于“冰芯铁”星空算法的完整推演流程。
她捧着这枚密钥,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这里面蕴含的知识,或许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救命稻草,但更可能的是,它本身就是一盏为深渊中的怪物指引方向的灯。
林沐然似乎感知到她的决断,挣扎着抬起汗湿的脸,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气音:“不…要…”
几乎同时,远在司天监浑仪堂内。
正在协助记录星轨数据的林沐然(他的部分意识似乎被系统残存的最后本能牵引,于此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活动),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颅脑深处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伤,一段尖锐破碎的影像强行插入:——燃烧的冶炼炉!——一片嵌着金纹的薄金属正被投入翻滚的钢水!——那是《天工图谱》的密钥!它在熔化!——无数金色的算法纹路在高温中扭曲、尖叫、分解!——与之同时碎裂的,还有一段被加密封印的、关于“冰芯铁”与星空缺漏的恐怖关联数据流!
【警告:高关联度信息载体正在被物理销毁…数据流逸散…尝试捕捉…能源不足…捕捉失败…记忆索引‘天工图谱·核心密钥’永久丢失…关联损伤…】系统残骸发出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波动,随即彻底沉寂。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林沐然瘫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大口喘息,眼前的星图模糊一片。他不知道那幻象意味着什么,只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失落和灼痛,仿佛身体里某一部分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挖走,投入了熔炉。
范府密室内,崔婉宁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密钥在高温中迅速变红、软化、边缘卷曲,其上那些精妙绝伦、蕴含着她家族乃至可能更久远文明智慧结晶的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挣扎扭动,最终融化成一片炫目的亮金色液滴,彻底消失在炽红的钢水之中。
她没有任何停顿,迅速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取自不同矿脉的几种特殊金属氧化物粉末依次投入炉中。这是图谱中记载的一种古老合金术,能极大提升钢液的惰性和稳定性,使其极难被再次熔解和解析。
炉火熊熊,映照着她坚定而苍白的侧脸。她正在做的,是以最物理、最决绝的方式,将一种可能引发文明灾难的技术密钥,永久封存在这团即将凝固的、无法破解的金属块里。她从知识的管理者,迈向了伦理的实践者。
钢水在特制的粘土坩埚中逐渐冷却,表面失去光泽,颜色变得深沉晦暗,最终凝固成一块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粗糙丑陋的深色金属锭。敲击它,只会发出沉闷的实心声响。曾经蕴含其中的、足以惊动星海的算法奥秘,已被永恒囚禁于无声。
屋内陷入了真正的死寂。只有那块逐渐冷却的金属锭,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崔婉宁脱力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呼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她成功了。暂时阻断了那未知的“幽影”通过图谱密钥获取完整性、或是那地底孵化体通过“冰芯铁”算法与星空缺漏建立更强连接的潜在路径。
但她也亲手毁掉了一张或许能在未来绝境中搏一把的关键底牌。
她的目光落在密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上,那里面放着一些图谱的校验记录副本。她走过去,翻开最上面一册。恰好是关于“冰芯铁”的数页。
就在她的注视下,那记录着“冰芯铁”异常特性的字迹和数据,墨色似乎比旁边其他文字更深了些许,并且在极其缓慢地…微微闪烁?像是沉睡中的什么东西,因为主密钥的销毁而产生了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扰动。
崔婉宁瞳孔骤缩,猛地合上了记录本。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她的脑海:吕夷简手中的那份“冰芯铁”校验记录副本…是否也正在发生同样的异动?他…会感知到吗?
寒意,比刚才更加刺骨,悄然裹住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