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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铜矿的入口像一道深嵌在山脊上的陈旧伤疤,阴冷的风从黑暗的矿道深处倒灌出来,带着铁锈、湿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金属受热后的特殊气味。工部郎中方恪紧了紧官袍的领口,对这地方的观感一如既往地糟糕。他身后跟着的是墨家子弟石越,以及一支由工部小吏、矿工头和几名墨者组成的联合勘探队。

“石越先生,”方恪的声音在空旷的矿洞口显得有些发闷,带着官僚特有的务实腔调,“此番复查,主要还是勘定‘乙字柒号’旧矿脉的残存量,评估是否值得重新开采,以补京畿铸钱局铜料之缺。赋税、工本,才是重中之重。”他说话时,目光扫过石越及其弟子携带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器械——几个包裹严实的铜钵、连着细铜线的复杂罗盘、还有一套看似用于放大声音的古怪听筒装置。他对这些墨家机巧之物始终抱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怀疑态度,认为它们于实实在在的矿税增益无甚大用。

石越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他正仔细检查着弟子手中那件改良过的地听器核心部件——一个薄如蝉翼的特制铜膜。“方大人放心,矿脉储量,墨家之法亦能辅助测定,或比传统敲击听音更为精准。”他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况且,崔大人与墨衡先生密令,秦州地脉近日多有异动,需借此次勘探之机,详查深究。”他提及天机阁的密令,方恪便不再多言,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知晓那个新成立的、直属于官家的秘密机构,权限特殊,他不想无故得罪。

一行人点燃油灯和火把,鱼贯进入矿道。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般吞噬了来自外界的光明,只有跳动的火苗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愈发潮湿阴冷,唯有脚步声、铁器碰撞声、以及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他们深入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了“乙字柒号”矿脉的主要坑道。这里更为开阔,但也更显破败,支撑的木梁大多腐朽,随处可见坍塌下来的碎石和废弃的矿车轨道。矿工头指着前方一片幽暗:“大人,再往前就是最深的老矿窝了,几年前就说结构不稳,封停了。”

“就在此处开始。”方恪下令。工部吏员和矿工们熟练地散开,敲击岩壁,采集样本,丈量记录。

石越则示意墨家弟子们选择了几处岩壁最为厚实、传闻中地质构造最为古老的区域,开始布置他们的仪器。那改良的地听器造型精巧,核心的共鸣铜钵被稳稳安置在地面,铜钵边缘与岩壁紧密接触,其上连接的铜线另一端则接入一个带有放大铜膜和听筒的装置。另一名弟子则展开一卷特制的纸带,准备记录可能捕捉到的任何异常震动波形。

方恪看着他们忙碌,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去查看吏员记录的矿脉数据。时间在枯燥的勘探中流逝,除了常规的岩石回声和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模糊得几乎以为是错觉的地下水滴声,并无任何异常。方恪几乎要认为这趟差事又将无功而返,墨家的装置不过是故弄玄虚。

然而,就在他准备招呼收队时,一直闭目凝神、将耳朵紧贴在地听器听筒上的石越,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冰针钉在原地。紧接着,他举手做了一个极其严厉、要求绝对安静的手势。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方恪和所有人都疑惑地望向他。

石越的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变得异常凝重,甚至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苍白。他维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唯有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

坑道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方恪侧耳细听,除了自己有些加速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石越猛地将听筒递向旁边负责记录的弟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听!”

那年轻墨者赶忙接过,贴在耳上。片刻之后,他的眼睛也瞬间瞪大,脸上血色褪尽,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度骇人之物。

“怎么了?”方恪按捺不住,低声问道。

石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极其小心地调整着地听器上的一个微调旋钮,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境。随后,他将听筒再次贴近自己耳边,这一次,他听了更久。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火把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锁在石越身上。

终于,石越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方恪,扫过每一个紧张注视着他的人,最后再次投向那幽深仿佛没有尽头的坑道黑暗。他的声音干涩而低沉,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有声音……从地底极深处传来。”

方恪心头一紧:“什么声音?地下水脉?还是岩层移动?”他试图用已知的地质现象去解释。

石越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仿佛已穿透了重重岩壁,直视那声音的源头。“不知。其精巧……远超当代任何水运仪象或机械钟鼓。”他顿了顿,脑中飞速闪过墨家秘而不传的一些古老卷轴上那些近乎荒诞的记述,“其波形特征……倒与门内禁忌篇中零星记载的、近乎传说的‘地髓机枢’之论,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契合。”

“地髓机枢?”方恪完全没听过这个词,这名字听起来就带着一股上古的神秘和不安。

“只是些近乎神话的妄谈,”石越简单解释,眉头锁得更紧,“说大地自有其生命脉动,内部存在维持乾坤运转之古老机关。但那是虚无缥缈的臆想。此声虽异,却……真实可测。”他的语气表明,他自己也正被这“真实”猛烈冲击着固有的认知。

那规律的、非自然的脉冲声波,正通过地听器精密的铜膜放大,持续地、微弱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并通过铜线连接的感应装置,微微震动着他的掌心。那感觉,不像地质活动,更像是一颗沉睡已久、庞大无比、正缓缓苏醒的机械心脏在沉稳而冰冷地搏动。

“持续二十七秒,”负责记录的墨者弟子声音发颤地报数,眼睛紧盯着纸带上自动刻录出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规整波形,“振幅……还在极其缓慢地增强……频率恒定,有复杂谐波……非人力所能为……”

勘探队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们。他们僵立在原地,竖耳试图捕捉那直接听不见、却能被仪器感知的诡异声响。它似乎无所不在,弥漫于冰冷的空气、坚硬的岩壁、乃至脚下的大地深处。它没有情感,没有意图,只是一种纯粹的、古老的、冰冷到令人心悸的秩序性存在证明。

洞口透入的微光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安全的世界。他们此刻站立之处,已不再是寻常探寻矿脉的坑洞,而是骤然站在了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谜团的边缘,一个深渊的入口。先前关于西夏技术渗透、关于能量共鸣阴谋、甚至关于星象与地动共振的种种猜测与担忧,在这直接感知到的、源自大地本身深邃之处的、带着机械精确性的异响面前,突然都显得如此狭隘和表面,仿佛孩童的嬉戏触碰到了真正巨兽的鳞甲。

石越缓缓地、极其谨慎地收起了地听器,每一个动作都轻缓得如同慢放,仿佛怕惊扰了那沉睡的巨物。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方恪,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凝重。

“详实记录,”石越的声音打破了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寂静,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所有数据,波形图谱、精确频率、持续时间、振幅变化、发现点的具体地质坐标……一点都不能遗漏,所有细节都要!”他特别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尤其是这‘二十七秒’的完整周期记录。”

他知道,这短暂而规律、精巧得令人恐惧的脉冲,绝不是一个结束。它更像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一次试探性的敲门。这份记录必须被立刻加密,以最快速度急送汴京天机阁。崔婉宁和墨衡所等待和追寻的,或许正是这样的发现——它既可能印证了西夏那些嵌着冰冷共振的技术试图共鸣与渗透的目标究竟何在,也可能……更可怕地,指向一个更加古老、更加骇人、完全超乎当下所有人想象极限的真相。

坑道深处,那低频的、规律得令人窒息的脉冲似乎仍在持续,透过岩石隐隐传来。它仿佛亘古如此,又仿佛……刚刚从亿万年的沉睡中,第一次睁开了冰冷的眼睛。

方恪先前所有的务实算计——关于矿脉、关于赋税、关于工本——此刻都已荡然无存。他怔怔地看着墨家弟子们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记录了诡异波形的纸带卷起、密封,看着石越那双仿佛能洞穿岩石的眼睛里闪烁的惊疑与极度严肃,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背。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脚下这片看似坚实的大地,其深处可能隐藏着完全陌生的、无法理解的规则与存在。而他们,无意中,可能已经触碰到了它苏醒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