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某个清晨,这串温柔的刻痕被一声尖叫劈断。
是“砚香铺”的伙计发现的。他一早去铺子后巷取新采的藤条,撞见卖花的哑叔倒在老槐树的阴影里,胸口插着半块碎砚,砚台断面还沾着新鲜的石粉,是“砚语堂”新出的青灰色石料。
哑叔手里攥着块刻了一半的“和”字石,指缝里渗着血,把石上的刻痕晕成了暗红色。他平日里总在巷口摆花摊,摊边放着块磨平的青石当板凳,沈砚之认得,那石头侧面刻着个极小的“默”字,是当年石先生怕孩子们笑他不能说话,偷偷替他刻的。
苏卿卿赶来时,哑叔的身子已经凉透了。她掰开哑叔蜷曲的手指,发现“和”字最后一笔的末端,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绣”字——和当年那个小姑娘刻在牵牛花上的字迹,竟有七分像。
“绣丫头呢?”卖菜阿婆颤巍巍地攥着竹椅扶手,铺子里的“菜”字石被阳光照得发亮,映出她眼角的泪,“昨儿还见她在哑叔摊前挑花籽,说要刻方‘花魂砚’。”
石先生蹲在哑叔身边,指尖抚过那半块碎砚,突然起身往“砚语堂”跑。众人跟过去,只见绣丫头的刻石案上空空如也,只留着半截刻废的冰纹线,石屑堆里埋着枚银簪,簪头弯成针的形状,是当年绣娘留下的遗物——她总说这簪子能当刻刀用。
井边的青苔还在蔓延,只是今早的井水格外静,静得能看清水底沉着片紫葡萄皮,旁边漂着点金粉,像从苏卿卿那方碎砚上掉下来的。沈砚之盯着水里的影子,忽然想起昨夜起过一阵怪风,卷着石粉味掠过窗棂,当时他以为是孩子们连夜赶工刻砚台。
“那半块碎砚,是上个月试刻‘镇’字时崩裂的。”石先生声音发紧,指着案头的石料账本,“领走这块碎料的,登记册上写着个‘菜’字。”
卖菜阿婆腿一软,竹椅“哐当”倒地。她望着铺子里那块“菜”字石,嘴唇哆嗦着:“不是我……我昨晚见哑叔在井边烧东西,火光里飘着块绣帕,上面绣的牵牛花,跟绣丫头刻的一模一样……”
沈砚之走到井边,弯腰细看井壁的青苔。在那片蔓延的绿影里,藏着道新刻的浅痕,不像青苔自然生长的纹路,倒像是用钝刀急急忙忙划出来的,形状像半个“归”字——和他带回来的那块石头上的字迹,只差最后一笔弯钩。
风又起了,卷起“砚语堂”门口的石屑,落在“砚香铺”的竹篮里。那块刻“菜”字的青石忽然晃了晃,底下露出半截褪色的绢布,上面绣着未完成的牵牛花,针脚乱得像被人撕扯过,最末一针的位置,恰好对着哑叔胸口那半块碎砚的断口。
井水开始轻轻晃,映出天上的云,映出槐树叶,也映出众人脸上的影子。水里的“心”字、“归”字、青苔痕混在一处,忽然被什么东西搅碎——是条沾着石粉的小鱼,顺着沈砚之当年刻的长痕游上来,鱼背上的粉末在阳光下闪了闪,竟和苏卿卿碎砚里的金粉一个颜色。
沈砚之蹲下身,指尖贴着井壁的青苔痕,忽然道:“把‘菜’字石翻过来。”
石先生伸手将竹篮里的青石抱起,翻转的瞬间,众人都愣了——石底刻着串歪扭的数字,是当年卖菜记账的记号,其中“七”字的刻痕比别处深,边缘还沾着点暗红,像被血浸过。
“上个月初七,哑叔在菜摊前跟人吵过架。”苏卿卿忽然开口,她指尖捻起那枚银簪,簪头的针形尖上沾着丝绢布的碎屑,“那天绣丫头丢了块刻了一半的‘绣’字砚,说是被人偷了,哑叔帮她在镇口寻了整夜。”
卖菜阿婆瘫坐在地,望着石底的“七”字哭出声:“是我糊涂……那天哑叔撞见我偷偷拿了绣丫头的砚,说要磨碎了掺进墨里,说是能让字更亮……他骂我贪心,我就、我就顺手推了他一把,他头磕在菜摊的石板上,流了血……”
“可哑叔胸口的碎砚,分明是‘砚语堂’的料子。”石先生皱眉,他捡起那半块碎砚,断面处有个极小的“砚”字暗记,是沈砚之教他刻的防伪痕。
沈砚之却看向井里的小鱼,忽然问:“绣丫头的冰纹线,向来只用井水泡过的刻刀。”他转向那个能刻细痕的姑娘,“你最后见她用刻刀,是何时?”
姑娘攥着衣角,声音发颤:“昨夜……她在‘砚语堂’后院烧东西,说要把旧帕子烧了干净,我见她手里的刻刀换了新的,刀柄缠着蓝布条,是哑叔常系在花担上的那种。”
沈砚之起身往后院走,石缝里果然有未烧尽的绢布残片,上面的牵牛花绣得半残,针脚里卡着点青灰色石粉——正是“砚语堂”新料的颜色。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李秀才当年的柴房旧址,那里如今堆着孩子们刻废的石料,其中一块断砚上,刻着半个“默”字,笔画里嵌着几粒金粉。
“苏姑娘,你的‘金星墨’,近来给谁用过?”
苏卿卿一怔:“前几日绣丫头来讨过,说要给‘绣’字砚填金,我见她拿的砚台缺了角,像是被人砸过。”
石先生突然一拍大腿:“那半块碎砚!是我前几日扔的!”他指着后院的废料堆,“我见那砚台刻废了,上面还沾着金粉,就丢在那里,昨夜去看,竟不见了!”
井水这时又晃了晃,那条沾着石粉的小鱼游到水面,嘴里吐出个极小的石渣,石渣上竟有个“绣”字的刻痕。沈砚之盯着水面倒影,忽然道:“把哑叔花担底下的石板撬开。”
众人合力移开石板,底下压着个木盒,里面躺着块完整的“绣”字砚,砚台边缘有新磕的缺口,缺口处沾着的金粉,正与苏卿卿的“金星墨”对上。盒底还压着张字条,是用刻刀在树皮上刻的字:“偷砚者,哑叔护我,今见他被‘菜’字石所伤,错手……”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刻得极深,像是刻刀突然脱手。
“是绣丫头……”姑娘捂住嘴,“她以为哑叔是被阿婆所害,偷了碎砚替哑叔报仇,却不知哑叔头伤早好,昨夜是来给她送找回来的残砚……”
沈砚之望着木盒里的“绣”字砚,砚池里的牵牛花沾着点湿痕,像刚哭过的样子。井风卷着石屑掠过“砚语堂”的牌匾,“砚语堂”三个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笔锋里的暖、稳、倔,此刻都浸着层说不清的涩。
卖菜阿婆抓起“菜”字石,往井边跑,却被石先生拦住:“阿婆,哑叔刻‘和’字时,最后一笔特意绕开了石纹,他是想告诉你,石头硬,人心该软。”
井水依旧映着天,映着树,映着众人的脸。那条小鱼游回青苔痕里,把石粉蹭在沈砚之当年刻的长痕上,像在给这没写完的故事,补一笔带绿的尾。
沈砚之拿起木盒里的“绣”字砚,指尖抚过砚台缺口的金粉,忽然道:“不对。”
他将砚台凑近井口的光线下,“这金粉填得太匀了,绣丫头的手法向来偏急,填金时总爱留些毛边,像她刻冰纹线时故意留的飞白。”他转向苏卿卿,“你给她的金星墨,是用什么装的?”
苏卿卿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用这个,瓶底有个‘卿’字暗记。”
沈砚之接过瓷瓶,倒出几粒金粉在掌心,又刮下“绣”字砚上的金粉比对:“金星墨里掺了松烟,烧起来会发蓝火,可后院的灰烬里,只有黑灰。”
石先生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冲向哑叔的花摊。花摊下的泥土里,埋着个烧焦的小布包,拆开一看,里面是半块烧熔的蜡,蜡里裹着几粒金粉,正是苏卿卿瓷瓶里的那种——这是镇上人保存金粉的法子,用蜡封着防潮。
“昨夜烧帕子的,不是绣丫头。”沈砚之捏起那半块蜡,“有人用她的帕子引火,故意让我们以为是她烧的。”
这时,那最小的徒弟突然扯着沈砚之的衣角:“先生,今早见石先生的徒弟小三,在井边洗刻刀,刀上有红的东西,他说是刻石头蹭的铁锈。”
众人看向小三,他手里的刻刀正往下滴水,刀鞘上缠着的蓝布条,与姑娘说的“哑叔花担上的”一模一样。小三脸一白,扑通跪下:“我、我只是想帮绣丫头……”
原来,小三一直嫉妒绣丫头的刻功,偷了她的“绣”字砚想毁掉,被哑叔撞见。昨夜他见哑叔给绣丫头送砚,以为哑叔要揭发自己,就趁其不备,用捡来的“砚语堂”碎砚刺了过去。事后怕被发现,又偷了绣丫头的帕子和银簪,伪造了她杀人的假象,还在“菜”字石底抹了哑叔的血,想嫁祸给卖菜阿婆。
“那井壁的半个‘归’字痕呢?”石先生追问。
小三低头道:“是我刻的……我见沈先生的‘归’字石,想着若嫁祸不成,就说是先生回来后起了争执……”
沈砚之望着井壁的青苔,那道新刻的浅痕被青苔慢慢覆盖,像从未存在过。他将“归”字石放在井台上,与“心”字砚、碎砚、“菜”字石排成一排,井水映着这些石头,忽然平静下来。
卖菜阿婆摸着“菜”字石上的血迹,老泪纵横:“石头记着账呢,谁也赖不掉。”苏卿卿收起那枚银簪,将碎砚重新拼好,金粉在刻痕里闪着光,像补好了一道伤口。
绣丫头站在“砚语堂”门口,手里攥着那方刻着牵牛花的砚台,花瓣上的“绣”字被泪水浸得发亮。石先生走过去,将她的刻刀放在“砚语堂”的牌匾下:“针是刻刀,心是砚台,错了就改,石头会等。”
沈砚之拾起小三掉落的刻刀,在“砚语堂”的基石上轻轻划了道痕。风过时,石屑落在井里,与那些石头的影子混在一处,井水晃了晃,像在轻轻叹息,又像在悄悄记下——记着青石上的对错,也记着人心底的明暗。
沈砚之盯着基石上那道新痕,忽然弯腰捡起片沾着蜡油的绢布残片——正是方才从花摊下找到的,边缘处竟有个极小的针脚眼,不像是绣丫头的绣法,倒像极了当年那个绣娘的密针。
“小三烧的帕子,不是绣丫头的。”他将残片凑到阳光下,“这绢布经纬比绣丫头常用的密三倍,是城里绣坊才有的料子。”
苏卿卿忽然“呀”了一声,从药箱里翻出个油纸包:“前几日有个穿青衫的陌生人来求医,说被石屑划伤了手,我给他包扎时,见他袖口沾着这料子的线头,当时没在意。”
石先生猛地想起:“上个月送‘砚医’名声到城里的,就是个穿青衫的!他还问过咱‘砚语堂’的刻石秘方,被我赶跑了。”
卖菜阿婆颤巍巍道:“那人我见过,在‘砚香铺’外转悠了好几日,盯着那块‘菜’字石看,还问我哑叔的花担里藏没藏着‘宝贝’。”
沈砚之走到井边,那条沾着石粉的小鱼又游了上来,这次鱼鳃边挂着丝极细的银线——正是银簪上的断丝。他忽然明白:“小三不是主谋。”
话音刚落,镇口传来马蹄声,一个衙役模样的人翻身下马,手里举着张画像:“城里绣坊掌柜被人杀了,死前攥着块刻‘绣’字的残石,据说是从这镇里流出去的!”
画像上的死者,正是苏卿卿说的那个青衫人。
绣丫头脸色煞白,从怀里掏出块碎石:“这是前几日他硬塞给我的,说要我刻块‘传家砚’,给了我十两银子,还说……还说绣娘的针谱藏在‘砚语堂’的石料里。”
沈砚之接过碎石,断面处的刻痕与哑叔胸口的碎砚完全吻合——竟是同一块石料劈开的!他猛地看向后院的废料堆,那里少了块刻着“传”字的半成品,正是上个月石先生特意留着给孩子们练手的大料。
“他是冲着绣娘的针谱来的。”沈砚之指着那道密针脚,“绣娘当年把针谱刻在了石料里,藏在‘传’字的笔画里,这事除了李秀才,只有哑叔知道——他当年常帮绣娘搬运石料。”
众人赶到哑叔的花房,角落里果然藏着块被凿开的“传”字石,里面的夹层空着,只留下几缕断丝,与青衫人袖口的线头一模一样。石缝里卡着片金箔,是“金星墨”里最纯的那种,苏卿卿一眼认出:“这是我给绣丫头补碎砚剩下的,她说是要留着刻‘传’字用。”
“是他逼哑叔交针谱。”绣丫头忽然哭出声,“昨夜我在柴房后听见了,青衫人用碎砚威胁哑叔,哑叔不肯说,就被他……小三撞见时,人已经倒了,青衫人塞给他半块碎砚,让他嫁祸给绣丫头,否则就烧了‘砚语堂’。”
沈砚之看向井里,那片沾着金粉的青苔忽然动了动,底下竟藏着枚青衫人的玉佩,上面刻着个“坊”字——正是城里那家绣坊的标记。
“他没走远。”石先生握紧刻刀,“这玉佩是贴身物件,定是慌不择路时掉在井里的。”
众人分路去寻,沈砚之却留在井边,看着水里的“传”字石影,忽然明白李秀才当年刻“心”字时,为何要在最后一笔藏道暗痕——石头记的,从来不止眼前事,还有藏在时光里的因果。
暮色降临时,衙役在镇外的破庙里抓到了那青衫人,他怀里果然揣着从“传”字石里取出的针谱残页,上面的针脚与绢布残片、绣娘的旧帕如出一辙。
“针谱刻在石里,是想让手艺活着,不是让人抢着当宝贝。”沈砚之将残页交给绣丫头,“你刻的‘绣’字里,早藏着比针谱更金贵的东西。”
绣丫头摸着残页上的针脚,忽然拿起刻刀,在“砚语堂”的门板上刻了个“守”字,笔锋里带着绣娘的柔,哑叔的韧,还有她自己的亮。
井水渐渐静了,映着满天星子,映着门板上的“守”字,也映着沈砚之手里的“归”字石。水里的影子慢慢融在一处,像谁用刻刀轻轻一抹,把所有的乱都收进了石头的纹路里,只留下“砚语堂”的灯火,在夜色里暖得像块被人捂了多年的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