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北京西山公主坟附近家属大院。
天色依然被一种粘稠的昏沉死死压住，透不过半点熹微。这冬夜仿佛不愿早早地退场，用尽最后力气弥漫着彻骨的潮气，那不是清爽的湿润，而是一种能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冷。
没有风，院外那几棵老槐树的枯枝却偶尔会莫名地、轻微地颤动一下，像被什么也看不见的东西碰触。路灯的光晕在浓郁的空气中显得有气无力，勉强照亮的一小片地方，反而让周遭的黑暗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万籁俱寂，但这份寂静并不安宁，更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紧绷得让人心慌。就连本就干燥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偶尔从远处传来的零星犬吠，也带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凄惶。
顾长秋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突兀而剧烈，像一尾被扔上岸的鲟鱼，胸腔剧烈地起伏，就连嘴唇也因过度刺激而大口喘着粗气。
他这一下，把身旁熟睡的妻子梁淑娴吓得一激灵。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弱天光，看到丈夫额头上、鬓角边全是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
“老顾？”淑娴瞬间清醒了大半，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担忧。她熟悉他的一切，包括那折磨他多年的急性肠胃炎。她下意识地就以为那老毛病又犯了，而且这次来得格外凶险。“是不是又犯病了？你别动，我给你去拿药。”
她说着就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利索，带着多年照顾他形成的本能。药其实就放在卧室门边的五斗柜上，她走了几步就拿了过来。她知道他有个吞咽药片从不喝水的“硬汉”习惯，所以也没去倒水，只是将药片递到他汗湿的手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顾长秋没有接药，他的手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淑娴微微蹙眉。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在她脸上，而是穿透了她，望向虚空中的某个恐怖景象，声音干涩而紧绷，带着刚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的战栗：
“淑娴，我做了个噩梦。广寒市，可能出事了。”
淑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的神情。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将药片塞进他手里，语气带着劝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老领导体恤你，上面职位也给你补了，你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怎么人躺在家里，心还飘到月球基地上去了？我看你啊，就是这几天闲得慌，尽胡思乱想。”
她的反应合情合理，像一个最普通的妻子在埋怨不珍惜身体的丈夫。但这份寻常的关怀，此刻却与顾长秋心中那源自老战士直觉的、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顾长秋安慰了淑娴几句，让她再睡会，随后披了件毛衣就往隔壁书房间看文件去了。平时很快就能看完的工作报告，今天看了不到十分钟，却一直无法沉下心来，站在窗前，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紧锁的眉头。这股没来由的心悸，让他觉得这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漫长而沉重，仿佛在无声地酝酿着什么。
顾长秋在专线电话第二声铃响时立刻抓起了听筒。这个直通太空军司令部的红色电话，三年来首次在凌晨时分响起。
“我是顾长秋。”
“顾将军，NASG今早七点将在在‘深潜’基地七号地下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总参要求，所有与会人员一个半小时之内抵达，请勿缺席。”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紧绷，就连语气都显得有点急速，“月球和火星同时发生重大变故。”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确定顾长秋已经接到通知，立马挂上了电话。
顾长秋的睡意瞬间消散。他披上军装时，注意到窗外夜空中异常明亮的月球，像一颗渗血的宝石，在上方闪闪发光。
同一时刻，空天军作战部秦少江中校正在指挥中心值夜班。接到NASG通知时，他刚审阅完广寒市基地传来的加密急电。电文只有短短一行：“承影号驾驶员许琦安少校，于幽影峡谷遗址探索任务中，为掩护战友，英勇殉职。”
秦少江手指一松，那支随他多年的电子笔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骤然死寂的控制中心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仿佛按下了他世界静音的开关。
上周的视频通话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清晰得残忍。屏幕上，许琦安咧着嘴，笑得没个正形，指着身后模拟舷窗外的月球背景说：“老秦，等着啊，这次任务结束，哥们儿给你弄点顶级的月壤回来，你就做个挂坠，够你吹到下辈子了哈！就当……给你小子当我伴郎的回礼！”他那带着点戏谑的嗓音犹在耳边，眉宇间的生气与活力，仿佛能穿透屏幕。
那可是自己的学弟啊、也是我国第三代战略战术机甲战队中最年轻的战友啊，怎么才过去了不到几天？人……就没了？
他几乎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确认着那条来自内部军情处的加密急电。视网膜上反复灼烧着那短短二十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承影号驾驶员许琦安少校，于幽影峡谷遗址探索任务中，为掩护战友，英勇殉职。】
没有更多细节，没有过程，只有这冰冷、残酷的结论。每一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组成了一个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现实。
直到视线彻底模糊，控制台上冰冷的指示灯在他泪眼中晕染成一片破碎的光斑，秦少江才终于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痛苦地合上眼，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关在体内，但太迟了。
那低微的声音不是啜泣，而是一种完全失控的生理反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迅疾而滚烫，顺着脸颊不断砸落在控制台冰冷的金属面板上，留下小小的、迅速蒸发消失的水渍。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工作单位空气太干涩，还是因为那坚固的心理堤坝在瞬间彻底崩溃。他只能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唯有宽阔的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暴露着那撕心裂肺、却只能独自吞咽的悲恸。
“深潜”基地深藏在北京西山腹地二百米处。顾长秋的专车通过五道生物识别检测，驶入闪烁着蓝色幽光的隧道。
在通往主会议室的通道上，他遇见了匆匆赶来的秦少江。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弟子此刻双眼布满了血丝，军装领口处微微敞开着，即使外面刺骨地寒冷，他却浑然不觉。
“教官.....”秦少江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日的沉稳，却在开口时还是泄露了颤抖：“事情比想象要严重。”
顾长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双阅尽风云的眼睛微微眯起：“说。”
“广寒市基地传来的初步数据显示，幽影峡谷遗址激活时产生的能量波动，相当于一次中等规模恒星耀斑。”秦少江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三郎...他也在现场，现在...怎么也联系不上。”
他说得隐晦，但两人都明白“联系不上”在军事术语中的含义。
顾长秋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搭在电梯按钮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通风系统的嗡鸣填补着空白。
“琦安的事我听说了。”良久，顾长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回头再说吧。”
这句轻描淡写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秦少江强压的情绪闸门。
“回头再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通道里激起回音，“教官，那是许三郎啊！咱们机甲连的人，不能说没就没了吧？一周前还好好的，还在跟我视频说等这次任务回来就要结婚，还让我给他当伴郎.....”
他的声音哽咽了，这个在战场上从不动摇的铁血军人，此刻眼圈通红，像一头失去控制的狮子：“那小子您知道的，第一次单飞差点把训练机甲开成过山车，被罚扫了一个月机库。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就可能说没就没......”
“够了。”顾长秋打断他，声音依然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秦中校，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我一直教导你们，遇事要冷静沉着。这不只是中国军人该有的气质，在关键时刻，还能救命，能扭转战局，能让你在绝境中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秦少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抹了把脸。
顾长秋的语气稍稍缓和：“痛心吗？我也痛心。琦安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父亲作为缉毒警察牺牲，家属栏填得是我顾长秋的名字，现在我却要写报告说他为什么牺牲在月球.....”
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但转瞬即逝。
“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顾长秋按下电梯按钮，“我们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勘探侦察任务会引发恒星级的能量波动，为什么我们最优秀的机甲驾驶员，会牺牲在幽暗峡谷！”
电梯门无声滑开，顾长秋率先走进，转身时目光如刀：
“记住，把悲痛留在心里，把责任扛在肩上。这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秦少江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跟着走进电梯。在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教官抬手极快地抹了下眼角。
那个细微的动作，让他突然明白——冷静沉着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把感情深埋，化作前行的力量。
刚下电梯，天体物理学家赵启明教授和人类学家苏晴博士从侧方通道走来。七十三岁的赵教授手持量子平板，上面跳动着令人费解的数据流。
“顾将军，秦中校。”赵启明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们监测到的可能不是单一信号，而是...三重奏。”
苏晴补充道：“月球遗址、火星脉冲，还有...地球五道梁地区的异常共振，三者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坐标。”
顾长秋只是轻微地扫射了一眼量子平板，就径直向会议室方向走去。
在会议室安检区门，他们遇见了刚从月球返回的肖瑾涵和徐枫岚。两位女军官脸色苍白，臂戴黑纱。肖瑾涵紧紧抱着一个银色密码箱，箱体上印着“绝密”字样。
“小肖.....”顾长秋注意到她颤抖的双手。
“老大，我们把琦安最后的行程记录带回来了。”肖瑾涵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还有...遗址主动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徐枫岚打开随身终端，展示出一组复杂的光谱分析：“遗址的结构复杂度远超预期，其内部存在至少三种截然不同的技术特征。就像...多个文明的联合造物。”
就在这时，风尘仆仆的李锐也赶到了。这位侦察兵出身的军官双眼红肿，作战服上还沾着些许血尘。
“报告首长！”他的敬礼依然标准，声音却嘶哑难听，“侦察小队队长李锐前来报到。我们...没能保护好许少校。”
秦少江紧紧握住他的手：“具体情况会议上详说。我想，领导们也需要知道遗址内发生过的真相。”
“是！”
几人一起进入会议大厅，直径五十米的圆形会议室空间仿佛一个微缩的星海殿堂。
穹顶是一整块无缝的曲面量子显示屏，此刻正以极高的精度模拟出地球的夜空，星辰璀璨，甚至连偶尔划过的人造卫星都清晰可辨。
环顾四周，360度的全景屏幕墙体取代了传统的墙壁，构成了人类已知唯一的“太阳系全景态势感知环带”系统。
屏幕并上非静止的或者虚拟的画面，而是动态流转的宇宙实景。
视线正前方主屏，被月球占据了大半。广寒市基地的穹顶泛着微光，而此次突发事件地幽影峡谷则被一个醒目的红色光圈标注出来，旁边实时滚动着能量读数、频谱分析等复杂精密数据。
座位左侧屏方向，则是火星以铁锈色的姿态缓慢旋转，奥林帕斯山和火星基地的轮廓清晰可见。十二年前，倥教的火星探险英雄蔡香波就是在奥林帕斯山借助火山喷发的力量，返回启航回到地球。在监控轨道上，数个代表人类空间站和探测器的光点甚至还正在有规律地移动着。
右侧屏画面，则聚焦于地球。蔚蓝的星球被密密麻麻的轨道线所环绕，那是数以万计的人造卫星构成的网络，每一个光点旁都有细小的身份标识符在闪烁。
其他区域的屏幕，则分别显示着土星及其卫星系统、小行星带的动态模型、乃至更遥远的柯伊伯带的三维图景。所有图像都附带着实时的数据流，像一条条信息的瀑布，无声地诉说着太阳系内每一处的动静。
会议室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悬浮的全息投影台，此刻正精确地构建着月球幽影峡谷的三维地质结构模型，细节纤毫毕现。
环状分布的指挥席位上，穿着各军种制服或科研白袍的人员已经就位大半。他们的座椅并非简单的办公椅，而是集成了多种交互界面的指挥终端，柔和的蓝色背光在略显昏暗的环境中勾勒出科技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嗡鸣，那是大型计算集群与冷却系统协同工作的背景音，其间混杂着操作人员低沉的指令声和全息界面被操控时发出的细微触控音。
整个空间的光源主要来自于四周的屏幕和中央的全息投影，光线变幻不定，映照在每个人凝重的脸庞上，营造出一种既置身星海深处、又掌控着星海脉络的非凡气势，同时也透露出事件重大的紧张与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