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帝沉默，江源也沉默了，他目光扫过殿中垂首肃立的众仙官，那些或道冠高耸、或羽衣星冠的身影，心中却是了然。
这天庭，道门势力盘根错节，已然过盛。自己这一纸诉状，看似是为枉死的孩童鸣冤，实则却是不经意间，递给了道门一个攻讦佛门的绝佳由头。
更给云台之上的玉帝，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不过吵了也就半柱香的功夫，众仙见玉帝许久不曾出声，又看不到珠旒后玉帝的面容，更摸不清玉帝的心思。
那方才还激烈争辩的汹汹气势，便如同被无形之水浇熄，迅速冷却下去，一个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恭谨模样。
王灵官见状，便沉声道，“陛下，臣等方才失态，实因心中秉持公义，急于辩明真理，一切是非曲直，最终还望陛下圣心独断，臣等谨遵圣裁。”
他的声音沉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也给了众仙一个台阶。
“嗯……”
玉帝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声调平稳，听不出喜怒。
但这轻轻一声，却似有无形威压，让原本还有些躁动的仙气彻底平复下去。
众仙官依序退回班列，衣袂窸窣，环佩轻响，片刻间，凌霄宝殿便重归肃穆，仿佛先前那场针锋相对的激烈争吵从未发生过一般。
玉帝的目光越过玉阶，落在江源身上，“李爱卿方才所言，亦非全无道理。”
他的声音透过珠旒传来，仍旧那般平和，“卿家状告之事，关乎菩萨清誉，佛门声望，非同小可，既言已诛杀首恶笮融，想必手中握有佐证，绝非空口无凭，那佐证何在？”
江源深吸一口气，自腰间搭包中取出一物，那枚佛光氤氲的金钩静静躺在他掌心。
“陛下，此物乃是从积雷山狐王后背取得，其上残留笮融施咒气机以及狐王的神魂气息，陛下可遣精通此道的仙官仔细查验，便知真假。”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碧波潭中万千水族，皆可作证，目睹笮融与九头虫往来勾结。”
“主犯万圣龙王与其女万圣公主虽仍在逃，但东海龙王已派水族通缉，一旦擒获，其所知内情，必能进一步佐证。”
玉帝微微颔首，对江源的回答不置可否，随即下达一连串旨意，声音清晰传遍大殿，“王灵官。”
“臣在！”
“命你即刻前往幽冥地府，调阅生死簿，详查祭赛国那九十九名童子的死因，时辰，务必记录在案，带回禀报。”
“臣遵旨！”王灵官拱手领命。
“李天王。”
李靖迈步出列，“臣在！”
“命你率本部兵马，即刻下界前往碧波潭，详查审问那些水族，核实笮融是否确与潭中妖孽勾结，有无降下血雨，残害生灵之实据，一应查证结果，据实回奏。”
“臣……领旨。”李靖声音略显低沉，恭敬接旨。
“天蓬元帅。”
位列武官之中的天蓬元帅闻声出列，甲胄铿锵，“末将在！”
“命你点五千天河水师，下界督察东海龙王，全力搜捕碧波潭万圣龙王及其女万圣公主，务必将二犯擒拿归案，不得有误！”
“末将得令！”天蓬元帅声如洪钟，领命退下。
王灵官闻言，心中自然如明镜似的。
玉帝这般安排，虽看似各方制衡，实则却有偏袒，自己去地府查生死簿，最多只能证实那些童子死于魂魄被吞，这罪责能否精准挂到九头虫头上尚且两说，更遑论追溯到笮融乃至文殊身上。
李靖去碧波潭查案，其中会查出什么，查到哪一步，变数自然极大。
而最关键的一环，擒拿万圣龙王父女，玉帝却交给了自己的心腹天蓬元帅，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殿内众仙哪个不是修炼千年万载的人精，见此情状，心中顿时了然。
刹那间，所有不同的声音尽数消失，众仙齐齐躬身，高声称颂，“陛下圣明！”
声音整齐划一，再无半分杂音。
旨意既下，众仙官依序退出凌霄宝殿，唯独江源被张天师悄然引至通明殿中。
通明殿内清静许多，香炉中青烟袅袅，张天师拂尘轻摆，看着江源，缓声道，“真君，陛下有言，令贫道转达于你。”
江源凝神静听。
张天师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陛下问，看到了吗？你的道，与他们的道，皆不相同，你若执意要坚持你心中的那条道，前路便是漫天仙佛，尽皆为敌。”
江源面色骤然一凝，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先前玉帝那番看似闲谈的深意。
道门有道门的利益与行事法则，佛门有佛门的根基与算计谋略。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些高踞云端的神仙，见过的生灵涂炭、世间惨剧远比自己多得多，在下界，无论是妖是人，在他们眼中，都如那麦草一般，不过是浩渺尘世中的些许尘埃。
正如当初傲来国，若无自己拼死将炉仙观那血淋淋的真相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用童子炼丹的罪恶，在他们看来，恐怕也仅仅是死了些凡人百姓而已，甚至激不起半点波澜。
若不是拿不下自己，需要个台阶，这条罪恶也算不得什么。
如今南赡部洲战火连绵，烽烟四起，动辄城破人亡，死伤数以万计，相较之下，那百十名童子的性命，在绝大多数仙神眼中，分量实在太轻。
仙凡之别，从不是一句空话。
而自己的状告，不过是恰好提供了一个契机，让积怨已久的道门找到了一个向佛门发难的出口罢了。
天庭之上，佛门势力本就势微，而道门根深叶茂，六司、七元、八极……诸多重要职司皆由其掌控。
这般局面，对于统御三界，讲究维稳平衡的玉帝而言，绝非乐见之事。
然而，上一世那个虽不完美，却人人向往公平正义的世界景象，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即便是在那个世界，绝对的公平也不过是理想中的蓝图。
玉帝的话语似乎再次回响耳边，“你心中的道，便一定能催生出最好的结果么？”
他不是在问自己状告文殊这事，而是以后……
哪怕是自己心中最好的结果，或许对天地间大多生灵来说是更好的结局，却也绝非眼下这些盘踞各方，享受无尽既得利益的仙佛们所愿见到的结果。
若要坚持，那便是漫天皆敌。
江源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复杂心绪压下，对着张天师郑重地躬身一拜，“多谢天师传话，更请天师代江源，谢过陛下……提点之恩。”
张天师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规劝的意味，“真君是聪明人，当能体察圣意，陛下确有扶持佛门，制衡道门之势的考量，真君此番举动，时机……确实不好。”
“佛门绝非清净无垢之地，但看那赤须仙，彩云子，便知我道门之中，也是多有败类。”
“但对于陛下而言，维系三界安稳，才是至高无上的大局，若天上仙佛撕破脸皮，争斗起来，那般浩劫又岂是下界凡人妖怪之间的些许纷扰所能比拟的？”
“当年共工祝融的水火之争，犹在眼前啊。”
江源闻言，面色却是沉了些，抬手向张天师致谢，“多谢天师指点，江源晓得了。”
果然，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