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局大楼的走廊里，空气凝滞得像一块沉重的铅。工作人员们贴着墙根，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丁凡从那间令人窒息的档案室里走出来，身后跟着的是魂不附体的钱德广和几名神情肃穆的纪委干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丁凡身上，敬畏、恐惧、好奇，不一而足。
丁凡目不斜视，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投射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口袋里的加密手机无声地振动了一下，屏幕上亮起一条短信。
发信人：王建国。
内容很简单，只有六个字：“我已到江州。”
丁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他的心却在一瞬间彻底沉静下来。王建国来了。这位未来的省委书记，没有选择在省城遥控指挥，而是直接来到了风暴的中心。
他不是来救火的，他是来撑腰的。
他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丁凡在江州的一切行动，都代表着他的意志。那位退休的刘振邦主席，以及他背后所有蠢蠢欲动的旧势力，想动丁凡，就得先掂量掂量他王建国的分量。
这张牌，王建国打得恰到好处。
“丁书记。”陈阳快步跟了上来，声音压得很低，难掩激动，“那份协议和钱德广的口供，我们都已封存。下一步，是不是要直接对那个刘振邦……”
“不。”丁凡打断了他，“这条线，到此为止。你们的任务，不是抓大鱼。”
陈阳愣住了，到嘴的“为什么”没能问出口。
丁凡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那几个同样满脸困惑的组员。“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他指了指身后这栋代表着权力的森严大楼，“扳倒一个刘振邦，还会有张振邦、李振邦。我们要做的是拆掉他们赖以生存的温室。”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城南这块地，已经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它会由更高层面的人来处理。你们现在，立刻回到原定计划，继续去给我画那张‘电路图’。我要你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阳光政务’和‘权力清单’的构建上。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战争。”
陈阳等人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但看着丁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们还是齐声应道：“是！”
……
接下来的几天，江州官场表面上风平浪静。城南新区的土地拍卖会如期举行，全程网络直播，在无数市民的围观下，最终以一个创纪录的价格成交。市政府随即公布了详细的资金使用监管方案，赢得了满堂喝彩。
而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钱德广被纪委带走调查的消息，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便无人提及。
没人知道，一场更深刻的变革，正在水面下悄然进行。
陈阳带领的“别动队”，像一群最勤奋的工蜂，散入江州市政府的各个职能部门。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钦差大臣”的威势，而是化整为零，以“协助流程优化”的名义，静静地观察、记录、访谈。
他们像最耐心的医生，为江州这个庞大的官僚机构，做着最细致的“全身检查”。
一周后，丁凡的办公桌上，开始堆积起一份份来自不同部门的流程图和问题清单。规划局的审批迷宫，建设局的九曲回环，人社局的盖章长征……每一个环节，都清晰地标注着可能存在的“寻租点”和“拖延点”。
这天下午，陈阳又送来了一份报告，表情有些古怪。
“丁书记，有个事，可能有点小，但我觉得还是得跟您汇报一下。”
丁凡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闻言抬起头：“说。”
“是李静在绿水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发现的一个情况。”陈阳组织了一下语言，“她在那边蹲守了三天，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负责盖章发证的那个办事员，叫张翠华，对普通来办证的年轻人，态度极其恶劣，各种刁难。不是说照片尺寸不对，就是说复印件格式不符，要么干脆说系统坏了，让他们明天再来。”
丁凡放下了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仰，示意他继续。
“但是，”陈阳话锋一转，“只要有新人是从登记处隔壁那家‘永恒婚纱摄影’店里出来的，拿着他们的材料，那个张翠华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笑脸相迎，三分钟就办好。”
丁凡的嘴角牵动了一下。这剧情，有点熟悉。
“李静找了个由头，去那家影楼问了问。影楼老板说，他们可以提供‘加急包过’服务，只要在他们店里拍一套八百八十八块的‘幸福启程’快照套餐，保证一次通过，立等可取。”
“八百八十八？”丁凡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有点想笑。
“对，图个吉利。”陈阳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金额不大，但特别恶心人。很多年轻人都是请假来的，耗不起，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李静还查了，那家影楼的老板，是张翠华的亲外甥。”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陈阳看着丁凡，有些拿不准这位领导的态度。跟动辄几十亿的土地弊案比起来，这八百八十八块钱的“好处费”，实在是不值一提。他甚至都有些后悔拿这点“小事”来打扰丁凡。
然而，丁凡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他非但没有不耐烦，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丝浓厚的兴趣，就像一个外科医生，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适合公开教学的典型病例。
“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老化电线’吗？”丁凡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市民，“周文海、刘振邦，那是主干电缆的腐烂，会引发整座城市的大火。而这个张翠华，就是我们普通人家里，那个接触不良、滋滋作响的墙壁开关。”
“它烧不死人，但它会让灯忽明忽暗，会让电器时好时坏。它每天都在消耗你的耐心，磨灭你对这栋房子的信任。直到有一天，你觉得住在这充满毛病的房子里，是一种折磨。”
丁凡转过身，看着陈阳：“这样的‘开关’，在江州，有多少？”
陈阳沉默了。他知道，数不胜数。
“所以，这件事，不是小事。”丁凡回到座位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它是我们‘阳光政务’这把手术刀，最理想的第一个切口。”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系统的界面幽幽浮现。
【目标锁定：绿水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科员，张翠华。】
【正义值消耗：10点。】
【罪证回溯启动……】
几乎不需要任何时间，张翠华过去十年间，作为一名基层办事员的“工作履历”，便如同一部快进的纪录片，在丁凡的脑中播放。
画面里，是无数张年轻而充满期待的脸。他们羞涩地递上户口本，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而迎接他们的，是张翠华那张几十年如一日、写满了不耐烦与轻蔑的脸。
“照片背景颜色不对，重拍！”
“复印件没印全，出去重新印！”
“跟你说了系统坏了，听不懂人话啊？”
……
一幕幕刁难，一次次呵斥。紧接着，便是她外甥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出现，将无助的年轻人们引向隔壁的影楼。最后，是每周一次，外甥恭敬地将一沓现金塞进张翠华的包里，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丁凡静静地“看”着，十年间的“八百八十八”，累积起来的数字已经相当可观。但更让他触动的，是那些被这点微不足道的权力肆意玩弄的普通人的表情。有愤怒，有无奈，有争吵，但更多的是屈辱的沉默。
就在这时，回溯的画面，定格在了一个特殊的场景上。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皮肤黝黑的年轻士兵，正焦急地站在窗口。他胸前的军功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身边的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火车票，眼圈通红。
“同志，求您了，快一点吧，我下午四点的火车就要回部队了，就这半天假……”年轻士兵的语气里满是恳求。
张翠华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是懒洋洋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着什么急？还没到上班时间呢。”
“可现在已经两点半了，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
“我说没到就没到。”张翠华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吹着气，“规定就是规定，军人了不起啊？军人更要守规定。”
画面中，年轻士兵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着眼前这张冷漠的脸，又看了看身边快要哭出来的未婚妻，最终，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还是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他眼中的光，在那一刻，黯淡了下去。
丁凡的眼睛，猛地睁开。
办公室里依旧安静，窗外的阳光正好。但丁凡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他拿起桌上的那份报告，用笔在“张翠华”三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他对着若有所思的陈阳，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去，给我把全市所有带‘窗口’、有‘审批权’的基层单位，拉一张清单出来。一个，都不要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