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称能“三分钟搞定”的花衬衫青年，不由分说地将李静和张伟半推半拉地带到了隔壁的“永恒婚纱摄影”。
店面不大，装修得却极尽艳俗。门口是两尊掉漆的罗马柱，墙上挂满了p图过度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新人皮肤光滑得像塑料假人，背景不是爱琴海就是普罗旺斯，与门外嘈杂的街道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
“来来来，两位，坐，喝水。”青年热情地将两人按在一张破旧的皮质沙发上，沙发一角的海绵已经露了出来。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两个一次性纸杯，从一个满是茶垢的暖水瓶里倒了两杯水，水色浑黄，几片茶叶梗在水面上下沉浮。
“哥们儿，我叫黄毛，这家店我舅妈开的。”青年挤眉弄眼地坐到他们对面，压低了声音，“你们是头一回来吧？不懂这里的规矩。窗口那个是我姨，张翠华，她那人就那样，吃软不吃硬。你们跟她犟，今天这证就别想领了。”
张伟继续扮演着他憨厚木讷的角色，搓着手，一脸为难：“兄弟，俺们就是来领个证，照片在老家照相馆拍的，咋就不行了呢？”
“嗨，什么行不行的，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黄毛不耐烦地摆摆手，直奔主题，“行了，不跟你们绕弯子了。想顺利拿证，就在我这儿拍一套‘幸福启程’快照套餐，八百八十八，图个吉利。我保证，照片拿过去，我姨立马给你们办，耽误一分钟，你找我。”
八百八十八。
李静的心沉了一下。这个数字，对很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不是一笔可以忽略不计的开销。她甚至能想象到，有多少对新人，就是在这间又小又破的影楼里，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却不得不为了那两个红本本，憋屈地掏出这笔钱。
“太……太贵了。”张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农村小伙的心疼和犹豫，“俺们在老家拍，才三十块钱。”
“三十块？”黄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兄弟，三十块钱能让你今天拿到证吗？能让你媳妇儿高高兴兴的吗？你看看你女朋友，都快急哭了。你一个大老爷们，为这点钱让你媳妇儿受委屈，值当吗？”
他这番话，精准地戳在了一个男人最敏感的自尊上。
李静配合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委屈极了。
张伟黝黑的脸膛又一次涨红，他看了看李静，又看了看黄毛那副“我都是为你好”的嘴脸，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行！拍就拍！”
“这就对了嘛！”黄毛立刻眉开眼笑，拍了拍张伟的肩膀，“爽快！保证你们满意！”
所谓的“幸福启程”快照套餐，过程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黄毛将两人领到一面红色的背景布前，拿起一个老旧的单反相机，连焦都没对准，就“咔咔”按了两下快门。
“好了！”
“这……这就好了？”李静一脸错愕。
“放心，后期给你们修得漂漂亮亮的！”黄毛把相机连上电脑，在某个简陋的修图软件里，用一键美颜的功能拉了一下，又调整了一下尺寸，直接点了打印。
前后不到五分钟，两张崭新的、散发着墨水味的证件照就出炉了。照片上，李静和张伟的脸都白得有些失真。
张伟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零钱，仔细地数了八百八十八块钱递过去。黄毛接过钱，塞进自己口袋，然后将照片放进一个印着“永恒婚纱摄影”LoGo的精美小相册里，递给李静。
“拿着这个去，保证一路绿灯。”他神秘地眨了眨眼。
李静接过相册，指尖能感觉到，相册封皮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凸起，像是一个特殊的标记。
两人重新回到婚姻登记大厅，再次站到了张翠华的窗口前。
这一次，李静直接将那个小相册从窗口递了进去。
张翠华的目光在那个相册的LoGo上停留了半秒，然后，奇迹发生了。
她那张原本像数九寒天一样冰冷的脸，瞬间如春风化冻。嘴角向上咧开，虽然笑意不达眼底，但声音却变得甜腻起来：“哎呀，是你们啊。照片拍好了？我看看。”
她拿起照片，甚至没有再对着灯光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次对了，多精神！小伙子，小姑娘，把身份证户口本给我。”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之前那个“坏了的系统”此刻运行得无比流畅。她一边录入信息，一边还跟李静拉起了家常：“小姑娘，哪里人啊？看你长得真水灵，找的这个对象也老实，以后肯定会疼你。”
这番变脸的功夫，让李静在心里叹为观止。她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小声地应付着。
不到三分钟，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
张翠华拿起那枚鲜红的钢印，用力地盖了下去。
“砰”的一声，仿佛是这场荒诞戏剧的落幕槌音。
她将两本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结婚证，从窗口递了出来，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恭喜两位新人，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拿着那两本红得刺眼的结婚证，李静和张伟走出了民政局大楼。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晃眼。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荒谬和沉重。为了拿到这份证据，他们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走吧，‘老婆’。”张伟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回去跟丁书记复命。”
……
与此同时，丁凡的办公室里，气氛正逐渐变得凝重。
陈阳站在办公桌前，脸色铁青。就在刚才，他陆续接到了其他几个暗访小组的反馈。
“丁书记，车管所那边的小组反馈，验车员以‘刹车灯亮度不够’为由卡住了他们。旁边的代办黄牛直接报价五百，说能‘打点’一下，保证通过。我们的人用仪器测了，刹车灯亮度完全符合国标。”
“工商局那边，注册公司的流程图被设计得极其复杂。窗口办事员对我们的人说，‘你们自己弄不明白的，可以去三楼的‘创业咨询服务中心’问问’。那个服务中心，全套代办收费三千，我们的人查了，中心法人是工商局副局长的内弟。”
“还有社保大厅，办理退休金审核，需要填一份长达二十页的表格。我们派去的老同志眼神不好，填错了一个地方，窗口人员直接把表格扔了出来，让他全部重填。而门口的中介，代填代办，收费八百。”
一件件，一桩桩，都和丁凡用系统回溯看到的情景别无二致。这些隐藏在城市肌体最深处的“微腐败”，就像一群贪婪的寄生虫，无声无息地吸食着普通百姓的血汗和对政府的信任。
丁凡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却越来越冷。
他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拍死几只“苍蝇”，而是要用一场雷霆风暴，彻底掀翻这些“苍蝇”赖以生存的垃圾堆。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加密短信。
丁凡拿起来看了一眼，瞳孔微微一缩。
短信来自派去市重点实验小学摸底的最后一组人，内容很短，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丁书记，情况有变。这里不收几百几千的‘好处费’。招生办主任暗示我们，想让孩子入学，需要向一个名为‘春蕾教育基金会’的组织，进行一笔‘自愿捐款’。”
“我们问了最低捐款额度，对方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