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委大礼堂，能容纳两千人的场地座无虚席。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大型会议的味道——陈旧的空调风、文件油墨和若有若无的茶水气味混合在一起。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全市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除了出差或病假的，几乎都到齐了。
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
“又开会，这个月第几次了？”
“谁知道呢，估计又是学习什么最新精神，念稿子就得一个钟头。”
“忍忍吧，就当带薪打瞌睡了。”
后排的角落里，几个年轻干部低声交头接耳，互相交换着眼色，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前排的领导们则正襟危坐，捧着茶杯，闭目养神，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对他们而言，这种“警示教育大会”不过是官场生涯中的例行公事，是走个过场的固定节目。无非是台上领导念一念文件，通报几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被处理的倒霉蛋，大家听完回去写一篇毫无意义的心得体会，然后生活照旧。
主席台上，市委常委们分坐两侧，丁凡居于正中。他今天穿了一件半旧的白衬衫，没打领带，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解开着，与周围西装革履的严肃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台下，也没有碰面前的茶杯，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桌面。
上午九点整，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冗长的开场白后，他用一种略带激动的语调说道：“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市委书记丁凡同志，为我们作重要讲话！”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敷衍而缺乏力道。
丁凡站起身，走到麦克风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讲稿。他只是用手轻轻敲了敲麦克风，发出“砰砰”两声。
台下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今天的会，不长。”丁凡开口，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礼堂，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念稿子，也不讲大道理。大家一起看几段视频。”
话音刚落，主席台后方的巨大投影幕布，瞬间亮起。
台下众人一片愕然。看视频？这是什么路数？
画面有些轻微的晃动，镜头是从一个较低的、隐藏的视角拍摄的。嘈杂的人声，排队的人群……很多人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绿水区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大厅。
绿水区的区长和民政局的局长，两人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体，后背的汗毛悄然立起。
很快，一张画着浓妆、满脸刻薄的中年女人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
“照片不行。”
冰冷、不耐烦的声音，清晰地在礼堂里回荡。
台下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绿水区民政局的干部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们认出来了，那是张翠华！
视频继续播放。
镜头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清秀女孩，委屈得眼圈泛红。那个憨厚的农村小伙，脸膛涨红，想发火又不敢。
然后，是张翠华那句充满人格侮辱的话。
“没钱还学人家城里姑娘穿白裙子。”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安静的礼堂里炸响。台下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见过嚣张的，但没见过在“为人民服务”的窗口上，如此赤裸裸、如此理直气壮羞辱办事群众的。
坐在前排的市妇联主席，一位年近六十的女干部，气得嘴唇都在发抖，手里的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那个油头粉面的“黄毛”登场了。
“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保证三分钟搞定……”
那间艳俗的影楼，那粗暴的拍照过程，那句“八百八十八，图个吉利”的报价，以及张伟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皱巴巴的零钱，一张一张仔细数过去的特写……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在场每一位干部的脸上。
礼堂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前那些交头接耳、转笔打盹的人，此刻全都瞪大了眼睛，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当视频最后，张翠华看到那个印着影楼LoGo的相册，脸上瞬间绽放出甜腻虚伪的笑容，用无比热情的语调说着“恭喜两位新人，新婚快乐”时，强烈的反差让许多人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视频结束，幕布暗下。
没有人说话，但压抑的愤怒和震惊，已经像高压锅里的蒸汽，在每个人胸中翻腾。
丁凡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和议论的时间。他只是朝身后的陈阳递了个眼色。
幕布再次亮起。
市第一车管所，验车通道。
“亮度不够，不合格。”
“兄弟，这灯啊，亮不亮，不看灯，看人。五百，我帮你跟里面师傅说一声……”
市交通局的领导，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用鞋底抽了一顿。
幕布又一闪。
东城区工商局，企业注册窗口。
“你这个法人身份证明，格式不对。”
“你要是自己弄不明白，可以去三楼的‘创业咨询服务中心’，他们专业……”
三千块的“代办费”收据特写，让东城区的区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下一个，西郊社保大厅。退休金审核，八百块的“代填代办费”。
下一个，城关派出所户籍科。户口迁移，几百块的“加急打印费”。
……
一段又一段视频，如同一场冷酷的凌迟。
每一段视频，都对准一个不同的部门，一个不同的窗口。
礼堂里的气氛，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转变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些一开始还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干部，此刻全都坐立不安，如坐针毡。他们开始疯狂地在脑中回溯自己部门、自己手下，甚至自己本人，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那些窗口单位的一把手们，更是个个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衬衫后背，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寒意。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坐在柔软的礼堂座椅上，而是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只有音箱里传出的、那些办事人员或冷漠、或刁钻、或暗示、或贪婪的声音，在两千人的头顶盘旋，像一群永远无法驱散的乌鸦。
终于，当最后一段视频开始播放时，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市重点实验小学，招生办公室。
画面里，那个戴着名表、气质儒雅的招生办主任，正对着镜头里那对“焦虑的父母”，温文尔雅地推荐着“春蕾教育基金会”。
当他伸出五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说出“大部分有爱心、有远见的家长，都是这个数起步”时，整个礼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镜头给了那只手一个特写。
五十万。
如果说前面的视频是让人愤怒，那么这最后一个数字，则带来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
市教育局局长，一个头发花白的微胖男人，身体猛地一晃，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视频播放完毕，幕布彻底黑了下去。
大礼堂里，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寂。
丁凡站起身，再次走到了麦克风前。
这一次，当他站定时，台下两千多名干部，无论职位高低，全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囚徒。
“看完了。”
丁凡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很好看，不是吗？比任何警示教育片都更生动，更真实。”
他环视台下，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就在我们开会的这一个小时里，”丁凡的语气依旧平静，“视频里出现的所有人，包括绿水区民政局的张翠华，车管所的验车员，工商局的办事员，以及我们这位有爱心、有远见的招生办主任……”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相关单位领导的身体就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
“……都已经被市纪委的同志，‘请’去喝茶了。”
“轰！”
这句话，彻底引爆了全场。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丁凡亲口证实，那种冲击力依然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今天，把大家叫来，不是为了搞批判，也不是为了搞运动。”丁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腕意志，“而是要告诉各位一件事——从今天起，在江州，这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接下来，市委将全面推行‘阳光政务’和‘权力清单’制度。所有审批事项、办事流程、收费标准、办理时限，全部上网，公开透明！所有自由裁量权，全部关进制度的笼子！”
“谁，敢再利用手中的一点权力，去刁难群众、索要好处，有一个，我抓一个！有一双，我抓一双！”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锁住了台下那些脸色煞白的部门负责人。
“我知道，有人会说，法不责众。也有人会觉得，今天这些只是倒霉的典型。”
丁凡的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所以，我再告诉大家一件事。”
他顿了顿，整个礼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今天播放的这些视频，只是我们拍摄到的，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我的暗访组，还在外面。他们可能是来办证的年轻人，可能是来验车的老司机，也可能是来咨询政策的老大爷……”
“他们，无处不在。”
丁凡说完，不再看台下那些惊恐万状的脸，而是将目光，缓缓投向了坐在第一排，脸色比白纸还难看的绿水区民政局局长——孙海涛。
“孙局长。”丁凡直接点了他的名。
孙海涛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丁……丁书记，我……”
“张翠华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用一枚公章，八年时间，敛财超过两百万。”丁凡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现在，有什么想对全市的干部群众，解释一下的吗？”
孙海涛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两名穿着黑色夹克、神情肃穆的男人，从主席台侧后方走了出来，径直朝着孙海涛走去。
全场两千多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他们看到，那两名纪委干部走到孙海涛面前，其中一人亮出证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孙海-涛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