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南使北来与将星初芒
崇祯十八年（1645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二月末，登莱大地依旧看不到多少绿意，残雪顽固地附着在背阴的角落，寒风里带着渤海的咸湿气息。
这一日，一队打着南明弘光朝廷旗号的仪仗，浩浩荡荡地抵达了登州城外。为首的正是兵部右侍郎、东阁大学士史可法。他奉弘光帝朱由崧之命，携圣旨北上，名为“抚慰犒赏”，实为探听虚实，相机行事。
史可法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他身着二品文官仙鹤补服，坐在马车中，掀开车帘，默默打量着这座在传闻中已被“太子朱慈烺”经营得铁桶一般的城池。
但见城墙高耸，垛口整齐，墙面上新修补的痕迹宛然，却更显坚固。城头守军甲胄鲜明，持铳握矛，肃然而立，眼神锐利，绝非他处明军那般萎靡。城门口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却井然有序，更有税吏在旁登记抽税，一派生机勃勃却又法度森严的景象。
史可法心中暗惊。这哪里像是残破的边镇？分明是乱世中难得一见的治世气象。与他一路北上所见城池的残破、军民的惶然相比，此地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然而，这治世之象，却非出自南京朝廷，而是由那位年仅十余岁的“太子”所创，这让他心情复杂无比。
“史阁老，请。”前来迎接的是星火营礼司主事，态度不卑不亢。
仪仗入城，直抵原登州府衙，现星火营议事堂。朱慈烺并未亲自出迎，只在堂前等候。他今日未着甲胄，仅穿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虽仍带少年稚气，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仿佛能洞穿人心。
“史阁老远来辛苦。”朱慈烺拱手为礼，语气平淡。
史可法压下心中波澜，肃容还礼：“老臣史可法，奉陛下之命，特来探望太子殿下。殿下安然无恙，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他刻意强调了“陛下”与“太子”的身份。
双方入内，分宾主落座。苏澜雪、林煜、王承恩等核心成员皆在，沈烟因身体不适未曾列席。史可法目光扫过，见苏澜雪英气逼人，林煜杀气内敛，王承恩沉稳老练，心中对星火营的架构又多了几分了解。
寒暄过后，史可法取出明黄圣旨，正色道：“太子殿下接旨。”
堂内气氛瞬间一凝。所有人都看向朱慈烺。按照礼法，他需跪接。
朱慈烺却端坐不动，只是微微抬手：“阁老请念。”
史可法眉头微蹙，但还是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圣旨中，弘光帝对朱慈烺“克难坚守”表示嘉勉，赏赐金银布帛若干，并“敦请”太子即刻启程，返回南京，“以定国本，安人心”。
念罢，史可法合上圣旨，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慈烺：“殿下，陛下拳拳爱侄之心，天地可鉴。如今神器有主，正需殿下回朝，君臣一心，共图中兴啊！岂可久居边陲，令天下人揣测不安？”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暗指朱慈烺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堂内落针可闻。林煜手按刀柄，眼神不善。苏澜雪面沉如水。王承恩则紧张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讥诮：“史阁老，你一路北上，可见江北百姓如何？可见清军铁蹄何在？”
史可法面色一僵，他自然看到了沿途的惨状，也知清军主力虽暂退，但威胁未除。
“南京城，”朱慈烺缓缓起身，走到堂中，声音清晰而冷冽，“有马士英、阮大铖辈操弄权术，有江北四镇骄兵悍将不听号令。我回去？是去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还是被架空软禁的‘国本’？”
他目光如电，直视史可法：“阁老，你告诉我，如今的大明，需要的究竟是一个在南京深宫里读圣贤书的太子，还是一个能在这登州前线，整军经武，实实在在抵挡鞑子，给百姓一口饭吃的主心骨？！”
“殿下！”史可法霍然起身，脸色涨红，“此言大谬！君臣纲常，乃是立国之本！岂可因一时艰难而废弛？殿下在此固然能保一方平安，然则置朝廷法统于何地？置天下正统于何地？若人人效仿，各自为政，大明才真将万劫不复！”
他痛心疾首，话语中带着一个传统士大夫的固执与忠诚。
“法统？正统？”朱慈烺冷笑一声，“崇祯先帝殉国之时，法统何在？建奴铁蹄践踏中原之时，正统又何在？史阁老，我敬你忠贞耿介，是国之干城。但你可知道，你所要维护的那个‘法统’和‘正统’，如今已成了束缚我们手脚，眼睁睁看着江山沦陷、百姓遭殃的枷锁！”
他不再看史可法，转身望向堂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斩钉截铁：“你回去告诉南京那些人，我朱慈烺，不会回去。登莱之地，我要定了。这里的百姓，我护定了。鞑子若再来，我打定了！至于你们是认我这个太子，还是视我为叛逆，随你们的便！”
这番决绝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议事堂内。史可法踉跄一步，指着朱慈烺，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裂痕已无法弥补。
最终，史可法未能完成使命，带着满心的失望与忧愤，离开了登州。临行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池，心中五味杂陈。他看到了这里的生机，也看到了与南京截然不同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送走史可法，朱慈烺站在城头，久久不语。苏澜雪默默来到他身边。
“殿下，是否太过……决绝？”她轻声道。
“澜雪，我们没有退路。”朱慈烺目光深远，“史可法是忠臣，但他救不了大明。我们必须走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注定要与旧世界为敌。”
就在史可法离开后不久，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一支约千人的队伍，自南方而来，打着的是原大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旗号，言称是派往登州联络的先锋。
领军者，是一位名叫马宝的年轻将领，自称是吴三桂麾下游击。此人二十出头，身材精悍，眼神灵动，带着一股草莽般的彪悍之气。
朱慈烺闻报，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吴三桂？这个在原本历史轨迹中留下了“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的复杂人物，此刻派人前来，意欲何为？
马宝被引入堂内，他好奇地打量着年轻的朱慈烺，随即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马宝，奉平西伯（吴三桂此时已被南明封为平西伯）之命，特来拜见太子殿下！平西伯听闻殿下于登州屡挫建奴，心向往之，特命末将前来联络，以期互为声援，共抗强虏！”
堂上众人神色各异。吴三桂的名声，在此时尚未完全败坏，但因其镇守山海关，与清军暧昧不清，也颇受非议。
朱慈烺看着堂下这个眼神精明的年轻将领，心中念头飞转。历史已经改变，吴三桂的选择是否也会不同？这个马宝，看似粗豪，眼神却透着机敏，并非寻常武夫。
“马将军请起。”朱慈烺淡淡道，“平西伯镇守国门，辛苦了。不知将军此来，除了联络，可还有他事？”
马宝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殿下明鉴！平西伯久闻殿下麾下兵精粮足，火器犀利。末将此来，一是表达敬意，二来嘛……也想亲眼见识见识，看看有没有机会，跟殿下学学怎么打建奴！末将愿带麾下儿郎，暂留登州，听候殿下差遣，与建奴真刀真枪干几仗！”
此言一出，众人皆感意外。这马宝，竟是想留下来？
朱慈烺深深看了马宝一眼。这是个变数，一个来自山海关，与吴三桂关系密切的变数。是机遇，还是隐患？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马将军既有此心，孤，准了。”
南明的使者刚走，关宁军的将领便至。登州这个舞台，随着历史人物的陆续登场，变得更加波谲云诡起来。而年轻的星火营，将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如何抉择，如何成长？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