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撕掉通知的动静还没在食堂消散,那股子带着油烟味的火药气息,已经顺着轧钢厂的通风管道,钻进了某些更深邃的角落。
李怀德的办公室,窗明几净,与食堂的烟火气判若两个世界。墙上挂着的不是标语,是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他此刻没坐在办公桌后,而是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蚂蚁般移动的工人。秘书刚才已经把食堂冲突的细节,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甚至包括傻柱那番关于“技术攻关”、“寒碜客人”的吼叫。
“技术攻关……”李怀德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窗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潭深水,投颗石子下去,连涟漪都看不见。
许大茂这步棋,走得又臭又急。李怀德心里明镜似的。敲打傻柱,敲打杨卫国在后勤系统的触角,这个方向没错。但许大茂太蠢,也太沉不住气。打蛇要打七寸,找茬要找准软肋。偏偏选了个有硬道理撑腰的招待任务,还被傻柱当众揭了底裤,这就落了下乘,成了胡搅蛮缠。
“蠢货。”李怀德无声地吐出两个字。但他没多少愤怒,更多的是算计。许大茂的愚蠢,有时候也是一种工具。一条过于亢奋、见人就吠的狗,固然容易惹麻烦,但也更能搅浑水,更能试探出对手的反应和底线。
今天傻柱的反应,就很说明问题。强硬,但并非一味蛮干,懂得拿实际生产任务当护身符。这说明杨卫国那边,对后勤、对食堂的掌控很稳,底下人也心里有底,敢抗事。
“有点意思。”李怀德嘴角终于动了动,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他离开窗边,坐回宽大的藤椅里,手指在光洁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得给许大茂那蠢货擦擦屁股,但不能明着擦。姿态要做,但道理不能输。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么一闹,下一步该往哪里落子?
他按响了唤人铃。
许大茂在宣传科自己的座位上,如坐针毡。
那份被他视为“尚方宝剑”的督导小组通知,此刻仿佛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肝脾肺肾都跟着抽搐。办公室里其他同事看似在忙自己的事,可那偶尔飘过来的眼神,总让许大茂觉得里面藏着讥笑。放映机静静地立在墙角,蒙着布,像一只沉默的独眼,冷冷地瞅着他。
“完了……全完了……”许大茂心里一片冰凉。他仿佛看见自己刚搭上边的锦绣前程,“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李厂长会怎么看他?办事不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仿佛已经听到李厂长用那种平静却令人骨髓发寒的声音说:“小许啊,看来督导工作对你来说,还是太吃力了。”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许大茂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桌上的搪瓷缸子,咣当一声,半缸子凉茶泼了一桌子,也引来更多目光。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抹布胡乱擦着,脑子里飞快旋转。得补救!必须补救!去找李厂长认错?痛哭流涕表忠心?还是……把矛头再指向别处?
对!都是傻柱的错!是傻柱公然对抗检查,是傻柱破坏招待任务,是傻柱仗着有杨厂长撑腰,无法无天!自己只是坚持原则,是被粗暴对待的受害者!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让许大茂濒临崩溃的心绪稍微稳住了一些。他得写个材料,把事情“如实”汇报上去,重点突出傻柱的嚣张和自己所受的“委屈”。他重新坐下,摊开信纸,刚写下“尊敬的厂督导小组并李厂长”几个字,笔尖就顿住了。
怎么写?说傻柱撕了通知?那通知是自己强行去盖的章,督导小组其他成员未必认账。说傻柱拿技术攻关说事?这理由太硬,绕不过去。说傻柱态度恶劣?这顶多算是作风问题,不痛不痒。
许大茂抓耳挠腮,第一次觉得笔杆子比放映机沉得多。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粘稠的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李怀德的秘书小赵探进头来,目光准确地找到了许大茂:“许大茂同志,李厂长让你现在过去一趟。”
声音不高,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这句话落在许大茂耳朵里,不啻于一道惊雷。他蹭地站起来,腿肚子都有些转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好,我马上就去!”
同办公室的人这回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看着他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踉跄着跟着小赵出了门。
走廊似乎变得无比漫长。许大茂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衬衣上。他努力回想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片嗡嗡声和越来越快的心跳。
与此同时,食堂后厨的“战争状态”已经解除,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招待餐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该泡发的干货提前泡上了,该预处理的食材一样样收拾利索。傻柱指挥若定,好像上午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只是他偶尔会停下手里的话,望向后厨那扇油腻的门帘,眼神里有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马华一边用力剁着肉馅,一边偷偷观察自己师傅。他感觉师傅今天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好像……更沉默了些,但那沉默里不是消沉,而是像暴雨前蓄力的闷雷。
“师傅,”马华终于忍不住,趁着递东西的间隙低声问,“许大茂那孙子,会不会再去告状?李厂长那边……”
傻柱接过斩好的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肥瘦比例,才淡淡道:“告状?他肯定会去。不去就不是他许大茂了。”
“那咱们……”马华更担心了。
“咱们该干嘛干嘛。”傻柱把肉末倒进盆里,开始加调料,“后天那顿饭,就是咱们最大的道理。菜做好了,客人满意了,机器问题有希望解决了,这就是硬邦邦的成绩。到时候,谁想在这事上找茬,那就是跟全厂的生产任务过不去。”
他顿了顿,往盆里磕了个鸡蛋,语气带着一丝讥诮:“有些人啊,整天琢磨着‘与人斗其乐无穷’,却忘了咱们这厂子是干嘛的。灶台子前面,最终还得靠饭菜说话。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顶不了饿,也修不好机器。”
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后厨。帮工们手上的动作似乎更麻利了些,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是啊,他们是厨子,他们的战场就在这里,一勺一铲,一蒸一炒,这就是他们的道理。
然而,傻柱心里并非全无顾虑。他知道,道理归道理,权力归权力。有时候,道理在权力面前,也得弯弯腰。杨厂长会不会因为压力,让他稍微让步?后勤科会不会为了息事宁人,来劝说修改菜单?
他甩了甩头,把这些念头暂时压下。火已经烧起来了,现在想这些没用。他能做的,就是把这顿饭做到极致,做到让人无话可说。这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目前最有力的武器。
锅里的水开了,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傻柱棱角分明的脸。他掀开锅盖,一股更浓郁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食材原本的香味。他眯了眯眼,将准备好的食材稳稳地放进去。
后厨重新被熟悉的烟火气填满,叮叮当当,热气腾腾,仿佛一个独立于外面风雨的小小王国。但王国里的人们都知道,风雨,终究会刮进来的。
李怀德办公室的门,在许大茂面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办公室里的光线有些暗,窗帘半掩着,李怀德背光坐着,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许大茂站在办公桌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喉咙发干,那句打了无数遍腹稿的“李厂长,我向您汇报……”卡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坐。”李怀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平和,甚至算得上温和。
许大茂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下,腰挺得笔直,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食堂的事情,我听说了。”李怀德开门见山,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何雨柱同志,脾气是大了点。”
许大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话什么意思?是批评傻柱,还是……他赶紧接话,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利:“李厂长,何雨柱他简直是无法无天!公然撕毁督导通知,对抗检查,还……还出言不逊!这不仅仅是态度问题,这是对厂里制度的严重挑战!我完全是按照督导小组的要求,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
“督导小组的要求,也要结合实际工作。”李怀德打断了他,声音依然平稳,却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许大茂鼓胀起来的气球,“听说,后天的招待餐,关系到天津老师傅来解决设备问题?”
许大茂一下子噎住了,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是……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李厂长,我认为思想觉悟和招待标准并不矛盾,我们不能因为任务重要,就放松了对勤俭节约原则的坚持,这容易让下面的同志产生错误认识,觉得只要工作重要,就可以搞特殊化,这风气不能开啊!”他努力把话题往“原则”、“风气”上引,这是他认为最安全的领域。
李怀德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接看到骨头里。许大茂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嘴。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在许大茂紧绷的神经上。
良久,李怀德才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让许大茂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工作,要注意方式方法。既要坚持原则,也要考虑实际效果。一味的硬顶,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把小事闹大,影响团结,耽误生产。”
许大茂眨巴着眼睛,脑子飞快地转着。这是批评我方法不对?还是……在指点我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小心翼翼地问:“李厂长,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李怀德身体微微前倾,光线终于照亮了他半边脸,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深邃得让人心悸,“督导工作要深入,要细致,要善于发现普遍性的、深层次的问题,而不是盯着某一顿饭、某一道菜。
比如,食堂的日常采购流程是否完全规范?物料消耗有没有合理的核定标准?这些基础管理问题,才是更值得关注的。
至于具体的招待任务,既然有实际需要,后勤部门和食堂也有他们的考虑,督导小组可以‘关注’,但不必‘干预’。明白吗?”
许大茂愣了几秒钟,突然,一道灵光劈进他混沌的脑子,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李厂长这是在给他递梯子下台!同时,又给他指了一条新的“斗争”路径!不再纠结于具体的菜单,而是把矛头指向食堂日常管理的“普遍性问题”!
采购、消耗、流程……这些地方,水更深,更容易做文章,而且打击面更广,更能动摇杨卫国在后勤系统的根基!
“明白!李厂长,我明白了!”许大茂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是我之前工作不够深入,方式方法太简单粗暴!我回去一定深刻反省,立即调整督导重点,深入到食堂日常管理的各个环节中去,查找可能存在的漏洞和不规范之处!确保咱们厂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
李怀德微微颔首,靠回椅背,重新隐入阴影之中:“嗯。去吧。记住,凡事,多动脑子。”
“是!是!谢谢李厂长指点!我一定多动脑子!”许大茂点头哈腰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但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不仅如此,他还仿佛拿到了新的、更厉害的武器。
他挺了挺胸,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混合着得意与算计的神情,迈步朝宣传科走去。步伐比来时,又轻快了不少。
办公室里,李怀德独自坐着,手指依然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许大茂是一把刀,不够锋利,甚至有些蠢钝,但好在够听话,也够有“积极性”。让他去搅和吧,把水搅得再浑一些。在浑水里,才好摸鱼。
一场关于菜单的刁难看似暂时平息,但一条更深、更隐蔽的战壕,已经开始悄然挖掘。食堂里的烟火气,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别样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