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时候,陈擎来了。
他进屋时脸色不太好,眼下有些发青,像是没睡好。看见赵煜已经坐在桌边,他拱了拱手,也没绕弯子:“殿下,宫里又传话来了。”
赵煜放下手里的茶杯——茶已经凉了,他没喝几口。“怎么说?”
“陛下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陈擎的声音平平板板的,“北境有军报,南边漕运出了岔子,朝会上吵得厉害。陛下让殿下安心在园中养伤,待忙过这阵,自会召见。”
这话听着耳熟。前天李德顺来也是这套说辞。
赵煜点点头,没说话。
陈擎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赵煜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还有件事,”陈擎又说,“昨夜里,京城西市又出了桩案子。一家药材铺子被劫了,死了两个伙计。伤口……和前几天当铺那案子一样。”
蚀力。赵煜的心一紧。
“刑部现在还没头绪,”陈擎继续说,“只说是江湖仇杀,或者流寇作案。但兵部那边……已经有人注意到不对劲了。”
“兵部?”赵煜抬眼。
“当铺和药材铺被抢的东西里,都有兵部备案的特殊药材和矿物。”陈擎说,“那些东西,寻常人用不上,也认不得。但兵部军械司和太医署合办的‘异症监’,一直有记录。”
异症监。赵煜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是个小衙门,挂在兵部下面,专门处理军中出现的一些……怪病怪伤。”陈擎解释得很含糊,“王校尉的情况,胡院判回去后报上去了。异症监的主事今早找到我,想问详细些。”
“他们能治?”赵煜问。
“治不了。”陈擎摇头,“但他们对这类‘异症’有记录,或许……能提供点线索。”
线索。现在赵煜最需要的就是线索。
“什么时候能见?”他问。
“今天下午。”陈擎说,“那人会来园子里,名义上是太医署派来回访的。”
赵煜点点头。也好,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可能。
陈擎交代完这些,没多留,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回头看了赵煜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推门出去了。
门关上,屋里又安静下来。
赵煜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咚咚,咚咚,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异症监。星枢残片。北阁暗室。井底铁盒。还有只剩两日多的王青。
这些事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找不到头绪。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张老拐和夜枭过来了。两人进屋,看见赵煜的脸色,都没急着说话。张老拐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放在桌上。
“这东西,”他压低声音,“咋整?”
赵煜打开油布包,取出铁盒。盒盖掀开,那三样东西静静地躺在里面——铜圆盘、羊皮图纸、黄铜钥匙。
“下午异症监的人要来,”赵煜说,“先听听他们怎么说。至于这个……”他拿起那把钥匙,在手里掂了掂,“得找机会,去北阁看看。”
“可那地方看得跟铁桶似的,”张老拐皱眉,“咋进去?”
夜枭开口:“昨晚我观察过,北阁周围的守卫分三班,每班四人,两个明哨,两个暗哨。换班时间很准,卯时、午时、酉时。换班时有半盏茶的间隙,守卫会集中在阁前交接。”
“半盏茶,”赵煜问,“够不够?”
“不够。”夜枭摇头,“从最近的隐蔽点到阁门,至少要二十息。开门、找暗室、取东西、出来、锁门……半盏茶远远不够。”
“那咋办?”张老拐急了。
赵煜没说话,拿起那张羊皮图纸,仔细看。图纸画得潦草,但大致方位标得清楚——北阁在园子最北边,三层,飞檐。阁后是片小竹林,林中有条碎石小径,通往阁子侧门。
侧门?
赵煜手指点在图纸上:“这里,有扇侧门?”
夜枭凑过来看,皱眉:“昨晚我没看见侧门。阁子四面我都绕了,只有正面那扇铁门。”
“可能被封了,”赵煜说,“或者……伪装起来了。”
图纸上年份是“癸酉年”,那是十几年前了。十几年间,园子有变动也正常。
“就算有侧门,”张老拐说,“也得有钥匙啊。咱们就这一把,还不一定对得上。”
确实。这把钥匙是从井底找到的,和北阁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可屋里三个人的心情,都阴郁得能拧出水来。
过了一会儿,若卿端着早饭进来了。粥、小菜、点心,还多了一小碟酱菜。她放下托盘,看见桌上摊开的图纸和钥匙,愣了一下。
“殿下,”她小声说,“刚才我去厨房拿早饭,看见管事的在训一个小厮,说他把园子东头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弄得乱七八糟,丢了好几样工具。”
“工具?”赵煜抬眼。
“嗯,”若卿点头,“说是有把旧锄头不见了,还有几样别的。管事的很生气,说那些都是园子里的老物件,虽然不用了,但也不能随便丢。”
旧锄头?赵煜心里一动。
“那小屋在哪儿?”他问。
“就在园子东头,靠近后墙,”若卿说,“平时锁着,只有管事的有钥匙。今早不知怎么的,锁坏了,里头的东西被人翻过。”
张老拐和夜枭对视一眼。园子东头……离那口废井不远。
赵煜沉吟片刻:“夜枭,你去看看。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夜枭点头,起身出去了。
早饭吃得没滋没味。赵煜勉强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张老拐倒是吃得香,呼噜呼噜喝完粥,又抓起两个点心塞进嘴里。
若卿收拾碗筷时,从托盘底下摸出个小布包,递给赵煜:“殿下,这是刚才在厨房角落捡的,看着怪怪的。”
赵煜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把小锄头,很旧了,木柄磨得发亮,锄头部分锈迹斑斑,刃口都钝了。锄头不大,也就一尺来长,看起来像是园丁用来松土除草的小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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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锄头……”张老拐凑过来看,“锈成这样,还能用?”
“先收着吧。”赵煜把锄头递给若卿。若卿接过,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转身放进柜子里——现在那柜子里的“破烂”又多了一件。
上午余下的时间,赵煜都在屋里等着。腰后的伤坐久了疼,他就在屋里慢慢走动,走几步,停一停,看看窗外,又走几步。
园子里很安静。仆役们照常洒扫修剪,动作规矩,目不斜视。可赵煜现在知道,这些规矩下面藏着多少不规矩的东西——暗号、监视、轮值、还有那座被严密看守的北阁。
快到午时,夜枭回来了。
他进屋时,身上沾了点蛛网,但动作很轻,没惊动外面的人。关上门,他压低声音说:“那间小屋去看过了。锁是被人撬开的,手法很糙,像是生手干的。里头确实少了几样工具——一把锄头,一把铲子,还有根铁钎。”
“锄头……”赵煜想起若卿捡到的那把。
“我在小屋角落发现了这个。”夜枭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截断掉的铁片,锈得厉害,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工具上崩下来的。
赵煜接过铁片看了看,看不出什么。“还有吗?”
“小屋后面有脚印,”夜枭说,“很新鲜,应该是昨晚留下的。脚印很乱,不止一个人。其中一双脚印……鞋底纹路很特别,我见过。”
“在哪儿见过?”
“驿站。”夜枭说,“那两匹来历不明的马,马鞍旁边的地上,有同样的鞋印。”
赵煜的心一沉。驿站那两匹马……果然有问题。
“那些人,”他问,“还在园子里吗?”
“不确定。”夜枭摇头,“园子太大,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但北阁那边的守卫没增加,应该还没被发现。”
“或者……”张老拐插嘴,“他们跟守卫是一伙的?”
这个可能性,赵煜也想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更复杂了。
“先不管这些,”赵煜说,“下午异症监的人要来,先听听他们怎么说。至于北阁……”他看向桌上那把钥匙,“等机会。”
午饭后,赵煜小睡了一会儿。腰后的伤让他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做了些断断续续的梦——梦里有王青,有镜湖,有那座三层楼阁,还有那把黄铜钥匙在黑暗里发着微光。
醒来时,额头上都是冷汗。
若卿递过热布巾,他擦了擦脸,感觉精神了些。窗外日头已经偏西,快到申时了。
异症监的人是申时三刻到的。
来的是个中年人,四十多岁年纪,穿着深灰色的常服,看着不像官,倒像个账房先生。他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药箱。
陈擎引着他进屋,介绍:“殿下,这位是异症监的主事,姓文。”
文主事躬身行礼:“下官文仲,见过十三殿下。”
“文主事不必多礼。”赵煜示意他坐。
文仲在对面坐下,小厮把药箱放在一旁,躬身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赵煜、陈擎、文仲三人。
“听闻殿下从黑山带回一位伤者,伤势……很是奇特。”文仲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下官冒昧,想问问详细情形。”
赵煜把王校尉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如何受伤,伤势如何发展,玄圭先生如何诊治。他没提蚀力,只说是一种“怪异的侵蚀之力”。
文仲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等赵煜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殿下说的这种‘侵蚀之力’,下官在异症监的卷宗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赵煜精神一振:“怎么说?”
“那是前朝末年的记录了,”文仲说,“卷宗里记载,天佑十七年秋,北境某处山村突发怪症,村民接二连三暴毙,死者身上出现黑色纹路,皮肉溃烂。当地官府上报,朝廷派太医前往,束手无策。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卷宗也只记到此为止。”
“天佑十七年……”赵煜算了一下,那是三十多年前了。
“卷宗里还提到,”文仲继续说,“当时有位游方道士曾去过那村子,说是什么‘地脉异动,阴秽外泄’,建议封山禁入。但官府没听,后来那村子……就没了。”
“没了?”
“全村死绝,”文仲的声音很平静,但话里的内容让人发寒,“朝廷派兵封了山,把那村子一把火烧了。卷宗最后一句是‘疫源已绝,勿复提及’。”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赵煜才开口:“文主事觉得,王校尉的情况……和那村子类似?”
“表象相似,”文仲说,“但又有不同。卷宗记载,那些村民从发病到死亡,最多三日。王校尉受伤至今,已逾半月,虽然伤势危重,但性命尚存。这中间……或许有什么不同。”
“或许是玄圭先生的针法起了作用。”陈擎说。
“或许。”文仲点点头,“又或许……王校尉体内的‘侵蚀之力’,和卷宗记载的并非一物。”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赵煜心里有些失望,但面上没露出来。
“文主事,”他问,“异症监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文仲苦笑:“殿下高看下官了。异症监只是个记录归档的衙门,无权无钱,更无高明医者。下官今日来,一是想亲眼看看这‘奇症’,二是……想提醒殿下。”
“提醒?”
“卷宗记载,那村子事发前,曾有人在山中发现‘异光’,夜如白昼,持续数日。”文仲看着赵煜,“后来调查发现,那山里……有前朝工部的秘密工坊遗址。”
工部?秘密工坊?
赵煜的心猛地一跳。前朝工部……天工院?
“文主事可知那工坊是做什么的?”他问,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卷宗没细说,”文仲摇头,“只说是‘研制机巧之物’。但下官私下查过一些野史杂记,有传言说……前朝末年,工部曾秘密研究一种‘星力’,想用以改善农耕,或者……制造兵器。”
星力。星盘。
赵煜的手在桌下微微握紧。
“多谢文主事告知。”他说。
文仲站起身,拱手:“下官所知有限,帮不上什么忙,惭愧。只望殿下……多加小心。这类‘异症’,往往牵连甚广,非一人一力能解。”
“我明白。”
文仲告辞走了。陈擎送他出去,屋里又只剩下赵煜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脑子里飞快地转。
前朝工部秘密工坊。星力。山村怪症。三十多年前。
还有镜湖底的天工院遗址。灯塔协议。蚀力源头。
这些事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星枢盘……会不会就是工部研究的“星力”载体?蚀力……会不会是研究失败的反噬?
而澄心园北阁里藏的星枢残片……又是什么?
赵煜站起身,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园子里的灯笼陆续亮起。远处那座三层楼阁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他想起井底羊皮图纸上那句话:“于北阁暗室得见星枢残片。”
得见。不是“取得”,只是“得见”。也就是说,画图的人当年只是在北阁暗室里看到了星枢残片,但没拿走。
为什么没拿走?是拿不走?还是……不敢拿?
而十几年后,为什么又有人把线索藏在废井里?是留给谁的?留给画图的人?还是留给……像他这样,正在寻找星枢盘的人?
线索太多,疑问太多。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王青只剩两日了。
赵煜的手按在窗棂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能再等了。
今夜,必须去北阁看看。
就算冒险,也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