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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无数道紧张、期待、乃至畏惧的视线中,再次轰然洞开。

昨日经义策问的惊雷余音犹在耳畔。压轴那“土地兼并”、“世家垄断”两道题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熄灭了不知多少侥幸与幻想。

此刻,贡院内甬道间的空气依旧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沉闷与窒息。

学子们按照昨日号牌顺序,脚步沉重地再次踏入这片沙场。

没有人再高声喧哗,即使偶有交谈,也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谨慎与思索

昨日那道惊雷劈得太狠,谁也不知道今天这主考魔星苏晨,又会放出什么吃人的猛虎来。

“不知今日……又要考什么?”有学子捏紧了袖子里预备的墨块,低声呢喃。话音里是藏不住的忐忑。

“听闻……有算术……”旁边一人脸色发苦。

算术于他们这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士子而言,简直是歪门邪道,平日里不过是应付经书里的零星数目,谁又真当回事去精通?

鼓声落定,号舍落锁的沉闷声响宣告着第二场——算术科,正式开始。

衙役面无表情地分发下试卷。洁白的纸张上,墨字密密麻麻。

与前日经义考卷不同,这卷子上没有长篇大论,映入眼帘的首先便是几道极考验机变的小题:

“其一:鸡兔同笼,上有三十头,下有八十六足。问:鸡几何?兔几何?”

“其二:三人分八饼,共三斤六两。甲取其一又四分之一,乙取丙三分之二,丙取若干。问:丙得几何?”

都是些考验细心与基础计算的题目。然而,鸡兔同笼,足头相算。

三人分饼,斤两纠缠。

对于习惯了一挥而就作锦绣文章的才子们而言,陡然面对这些需要拨弄算筹、穷究毫厘的数字,只觉得头脑一阵发胀。

有人立刻便尝试在心中默念口诀、排列筹码。

有人则眉头紧锁,迟迟不敢下笔,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谬之千里。

但这开场小题,不过是开胃的点心,真正的风暴紧随其后。

试卷下方,那浓墨重彩的两大策问,带着江南最现实的铜臭与泥土气、带着赤裸裸的计算与权衡的气息,扑面砸来。

其题目之刁钻、计算之繁杂、情境之真实,让许多平日里自命风流的才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甲、江南豪商置田万亩。田分上中下劣四等:

上等良田二千亩,每亩岁入精米五斗三升。

中等田三千亩,每亩岁入四斗八升。

下等田三千亩,每亩岁入三斗九升。

劣田(山地、旱田)二千亩,每亩岁入一斗二升。

今岁秋灾:

上等田二成绝收。

中等田三成减半。

下等田四成灾荒无收。

劣田全数歉收,仅得常岁三成。

问:

(1) 此豪商今岁田米总入,较丰年减损几何?(需明示所损米数)

(2) 若欲持今年灾后实际收入不变,其明岁当向所辖佃户加征租米几何?(按佃户所种田地等级平均加征计)

乙、江南某县河工石堤筑造案:

需用条石叠筑三层:

底层条石:八百二十条。

每上一层递减前一层的四分之一。

条石均量:每条约重四百斤。

采石场距工地:八十里。

运石方案:

其一:骡马大车,每趟可运千斤重货,日行五十里。

其二:民夫肩挑,每人日负八十斤,日行四十里。

另注:石匠工钱、石料开凿、杂项花费皆不计。

人夫日工钱:二十文。

市集粮粟时价:十文一斤。

问:

(1) 若欲一个月(三十日)内将全部条石运至工地,仅用骡马大车,至少需雇多少辆?

(2) 若为节省银钱,改以民夫为主力运石,需雇多少民夫方可在三十日内运完?

(3) 若县衙银钱拮据,许民夫半粟半钱结算工酬,则需预算多少斤粮粟方能支付此项运费?”

墨迹未干,杀意已透纸背。算盘珠响,剥开的是赤裸裸的利字。

整个贡院,仿佛陷入了一片无形的风暴。先前的压抑被一股更加刺耳的计算声取代。

那不是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而是成千上万的意念在疯狂拨动无形的算盘珠。

噼啪!噼啪!算珠碰撞之声几欲震破耳膜。

许多考生第一眼扫过这些数字时,脸就白了三分。

万亩田亩、五斗三升、石堤八百、四百斤重、八十里路、灾情几成、减半绝收、半粟半钱。

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和具体而微的限定,像无数条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他们天马行空的思绪。

“这……这要如何算起?”一个书生额角青筋跳动,眼睛死死盯着豪商灾情题。

上等田两千亩?一成绝收是多少?二成绝收又是多少?常岁上田每亩五斗三升是多少升?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恨不得掀了桌子。平日吟诵仁者爱人、不与民争利,此刻却要斤斤计较帮这囤积居奇、趁灾牟利的豪商算损失、算如何加租。

这等题目,简直是将他们的脸皮按在地上摩擦。

另一些人则被河工题的复杂度惊得差点喘不过气。

底层八百二十条,上一层是下层的四分之三?再上一层又是其四分之三?总数是多少?

一辆车载一千斤,但每块石四百斤。

一辆车只能装两块?还得留点分量余裕?一日跑五十里,来回八十里岂不是一天多才能跑一趟?

不对,题中说日行五十里是指行进能力,要算实际运送……得考虑单程时间、装卸时间、是否能跑多趟。

还有那该死的民夫,人负八十斤?来回八十里一天只能走一趟。

人还要吃饭,工钱二十文,粮粟十文一斤,半粟半钱怎么算?

不少人只觉得头大如斗,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无数蚂蚁在心头啃噬,烦躁得几乎抓狂。

然而,就在这焦头烂额、一片混乱之中,也有一些异样的存在。

例如那李慕白,小小的身影端坐号舍内。看到“鸡兔同笼”时,他只是微微蹙眉便提笔设元,心算片刻便得解。

待看到后面两道题,他的眼睛反而亮了起来。

没有复杂的经义,只有清清楚楚的数字和逻辑。

他仿佛天生对账目数字有着敏锐的直觉,立刻便沉浸在那些加减乘除、比例损益的计算王国中。

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笔尖在纸上如飞般划动,列出算式:

豪商题:

总损:(上田原入 - 上田灾损) + (中田原入 - 中田灾损) + (下田原入 - 下田灾损) + (劣田原入 - 劣田灾损)

加征比例:总损 \/ 灾后实收 = ?需平摊至所有佃户(按田等加权)每亩加征额。

河工题-骡马运力:

单块石重四百斤 → 每车最多运两块,需留余计装卸。是否可连续赶工?假设一辆车三十天不停跑,需仔细核计单次运程耗时与总天数匹配……

李慕白眉头紧皱,小脸憋得通红,显然也被这运输时效的现实困境难住了片刻,但终究未放弃,尝试分段计算日运力。

再如那张诚,来自江北佃户之家的少年。看着那“江南豪商置田万亩”的题目,他双眼骤然喷出愤怒的火光。

狗大户!

这题目简直就是江南血泪的写照。

他强压下怒火,逼迫自己冷静。这账,他必须算。

他要算清楚,这些吃人的豺狼,盘剥了他们多少血汗。

计算那些灾情减损数字时,他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握着的不止是笔杆,更是血淋淋的事实。

当他算到“若欲收入不变,加征多少米”那一步时,牙关紧咬,心中更是涌起冰冷的杀意。

这帮畜生,果然是想把天灾人祸全转嫁到他们这些佃农头上。

还有那伏案奋笔疾书、从不抬头、瘦弱身影的考生。此时他更是如鱼得水。

笔走龙蛇,字迹如飞,草稿纸上罗列出严谨而巧妙的公式。

比如豪商题后,他赫然标注:

“注:此题可反推‘损失转嫁系数’,佃户所受实际压迫远高于表面加征之数。”

河工第三问下,他落笔:

“半粟半钱实质:粮价十文\/斤,工钱半粟即十文值之粟(假设市价无波动),需粟1斤\/人日工。然半粟是否依当日粟价折实?官府握定价权,恐成盘剥之具。”

至公堂上:铁算定乾坤

苏晨端坐正位,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不同于昨日的焦躁。

那是被现实铁算逼迫、无所遁形的恐慌。

与昨日面对根本之弊的震撼不同,今日的恐惧,源于对无能的恐惧。

这些数字,会像照妖镜一样,照出谁是夸夸其谈的废材,谁是真能理清实务、心中有数的干才。

巡场都尉快步上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笑意:

“启禀先生,算学卷已发下。场内骚动不已。多数学子……捶胸顿足者有之,抓耳挠腮者有之,更有数人……对着试卷,似乎……快哭出来了。”

都尉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下官巡视间,亦见数人笔走如飞,颇为从容。”

苏晨嘴角似乎若有若无地向上牵了牵,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瞬间又归于深邃的平静:“哭?哭出来也好。让他们知道,治大国并非只会念几句仁民爱物、吟几首风月诗词。”

“不懂量入为出、不懂筹划损益、不懂世间艰难生计,终是纸上谈兵,误国误民!”

苏晨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微凉的茶水。

“传令下去:今日所考,乃实务根本。不必提醒,不必催促。能算清者,自有锦绣前程在前;算不清者……不配登此龙门。”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在每位副考、监临的心头。

这哪里是在考算术?这分明是在用一张考卷,称量这些未来治国之臣的心智斤两。

算盘珠响,剥开的何止是题目的答案?

剥开的是这些读书人华丽袍服下,是金光闪闪的锦绣文章,还是能结结实实撑起一方土地、打理庶务的铁骨算盘。

“铁算盘……”一位副主考看着远处那些或焦躁万分或凝神计算的考生背影,又看看堂上那位不动如山的身影,心中默念这三个字。

堂上坐着的这位苏先生,他自己才是这大周科举场上,最冷酷也最精准的那架……铁算盘。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在苏晨平静无波的脸上跳跃。远处考场里噼啪作响的无形算珠碰撞声,仿佛汇成了一曲冰冷的乐章,穿透高堂的肃穆,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头。

清算之时,已然开始。